秦朗的崩溃是无声的,却如同地震般在迈克·科瓦克的世界里留下了深刻的裂痕。那个曾经用逻辑和理论构筑起无形高墙、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如今蜷缩在宿舍的阴影里,眼神涣散,像一只被拔去了所有羽毛的鸟,暴露在严寒之中。他不再试图分析,不再记录,只是偶尔会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它怎么知道它怎么会说中文”
迈克看着这样的秦朗,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同情,更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凛然,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邪恶的存在转移了目标,并非放过了他,更像是玩腻了一个玩具,转而投向一个更具挑战性的新目标。而他,迈克,因为这个“侥幸”,反而获得了一个宝贵的间隙,一个从纯粹的受害者,转变为可能的援助者的机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秦朗被那无形的黑暗彻底吞噬。
他没有浪费时间安慰——言语在如此具体的恐怖面前苍白无力。他几乎是半扶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秦朗带出了宿舍,径直朝着卢卡斯神父的居所走去。一路上,秦朗如同梦游,脚步虚浮,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卢卡斯神父看到他们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他的目光在秦朗空洞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悲悯,是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它找到他了。”迈克的声音干涩,带着未平息的喘息,“用我的语言说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
卢卡斯神父点了点头,示意迈克将秦朗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没有急于询问细节,而是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秦朗手中,然后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用一种充满耐心和包容的姿态等待着。
过了许久,秦朗仿佛才从某种僵直的状态中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他抬起眼,看向卢卡斯神父,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一种破碎的、带着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从最初被忽略的寒意和灯光闪烁,到电脑屏幕上血红的威胁字句,最后,是那击垮他最后心理防线的、用故乡方言提及他已故祖父的低语。
“所有所有的理论都没有用了”秦朗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茫然,“它知道它知道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科学理性它们测量不了这个解释不了这个”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虚无,“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声告白,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卢卡斯神父静静地听着,直到秦朗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锚一样试图固定住这艘即将倾覆的灵魂之舟:
“秦先生,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是失去了你一直依赖的那张‘地图’。你发现它无法指引你穿越眼前的这片黑暗。这很痛苦,但这也是一个开始——一个寻找真正路径的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梵蒂冈沐浴在夕阳下的轮廓,继续说道:“你所遭遇的,迈克所遭遇的,都不是简单的心理现象。这是一种智能的、恶意的、非人类的实体在运作。它擅长窥探人心的弱点,挖掘记忆的坟墓,并用这些来摧毁它的目标。对迈克,它利用了他对死亡和信仰的纠结;对你,它选择了你引以为傲的理性,以及你内心深处的情感羁绊。它的目的,始终是摧毁。”
秦朗茫然地听着,这些话语,在几天前他还会嗤之以鼻,认为是宗教臆测,此刻却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破碎的信念废墟上,带来一种残酷的真实感。
“那我们该怎么办?”迈克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急切。他看到秦朗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可能的下场,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卢卡斯神父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迈克身上:“迈克,你一直在寻找信仰的依附,却总是找不到。你怀疑,你挣扎。但现在,我问你,当你看到你的朋友被这样的邪恶折磨,当你自己亲身感受过它的恶意,你是否还认为,这一切仅仅是虚无的巧合,或者可以完全用心理学解释的幻觉?”
迈克愣住了。他看向身边几乎失去生气的秦朗,回想起自己这几周来的恐惧和绝望。那种被窥视、被侵扰、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个人化。它不再是一个神学命题,而是一个生死攸关的现实。
“不”迈克缓缓地,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一股奇异的力量开始在他体内汇聚,驱散了部分盘踞已久的恐惧,“它不是幻觉。它是真实的。我我能感觉到。”
“很好。”卢卡斯神父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么,面对这种真实的邪恶,你认为,依靠我们自身有限的力量,足够吗?”
迈克沉默了。他回想起自己在阴影下的无助和颤抖。答案显而易见。
“不够。”他低声说,但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以往的犹豫和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认清现实后的清明。
“那么,你是否愿意,为了帮助你的朋友,也为了你自己,去尝试相信——相信存在一种高于这邪恶的力量?相信有一种善,可以与这至深的恶对抗?即使你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无法用感官去‘感受’到它?”卢卡斯神父的目光如同火炬,灼灼地注视著迈克。
这是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迈克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的一生都在怀疑,都在寻找感受不到的上帝。而现在,卢卡斯神父不是在要求他立刻拥有炽热的信仰,而是在问他,是否愿意选择去相信,即使是在怀疑之中。
他再次看向秦朗。那个曾经试图用科学拯救他,如今却比他更需要拯救的人。一种超越自身恐惧的责任感,一种源于同伴情谊的冲动,在他心中汹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疑虑和恐惧都吐出去。然后,他抬起头,迎向卢卡斯神父的目光,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坚定的声音说:
“我愿意。”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迈克感到一种奇异的变化。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关于信仰的沉重包袱,似乎并没有消失,但它变了质。它不再是一个需要他去“解决”的哲学难题,而变成了一个他可以主动去“运用”的工具,一把或许钝拙,但却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他的信仰,不是因为感受到了神恩而坚定,而是因为直面了邪恶,并选择了与之对抗的立场而变得有用。
卢卡斯神父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欣慰的笑容。“这就是信仰的基石,迈克。很多时候,它并非源于狂喜的体验,而是源于在黑暗中依然选择向光而行的意志。你找到了你的基石。”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依旧失魂落魄的秦朗。
“秦先生,”他的语气更加温和,“你的‘地图’失效了,这让你迷失了方向。但迷失,并不意味着终结。它意味着你需要寻找新的指引。科学无法测量灵魂的深度,理性无法理解纯粹的恶意。你需要接受这个局限。”
秦朗缓缓抬起头,眼中依旧是一片荒芜。
“接受然后呢?”他沙哑地问。
“然后,”卢卡斯神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需要允许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你需要暂时放下你的怀疑,敞开你的心灵,去见证——不是用你的仪器和分析,而是用你的整个存在,去见证一场超越你所有认知框架的战斗。”
他走到两人面前,目光扫过迈克新生的决意和秦朗残存的迷茫。
“是时候了,”卢卡斯神父宣布,声音凝重如同敲响的警钟,“为秦朗进行一场驱魔仪式。”
秦朗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本能地抗拒。驱魔?那个他一直作为研究对象的、被他视为文化建构产物的仪式?
但卢卡斯神父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这不是你论文里的案例,秦先生。这是为了你的灵魂,你的生命。迈克,”他转向迈克,“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的信仰,即使还不完美,但它是真诚的,是在对抗中诞生的。这份力量,在仪式中至关重要。”
迈克感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恐惧依然存在,但它被一种更强大的使命感覆盖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准备一下吧,”卢卡斯神父最后说道,眼神锐利如鹰,“战斗即将开始。而你们,”他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找到了对抗之信仰的怀疑者,一个失去了理性依靠的前无神论者,“将是这场战斗的核心。”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缓缓覆盖了永恒之城。而在梵蒂冈一隅,一盏灯火下,一场关乎灵魂存亡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瓦克,手握着他刚刚寻得的、以意志为基石的信仰之盾;而秦朗,则被迫站在了他理性世界的废墟之上,准备迎接一场他无法理解,却必须面对的终极考验。信仰的基石已经铺下,无论它多么粗糙,多么不完美,它都是通往救赎之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