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神父的考验,如同在平静(尽管是表象的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余波在迈克和秦朗各自的心中持续激荡。迈克更深地陷入了对自身处境的恐惧与对那未知“存在”的思索中,而秦朗,则将自己更紧地封闭起来,用近乎偏执的勤奋投入到研究和理论重构中,试图加固那摇摇欲坠的理性堡垒。
然而,命运的齿轮却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转动。缠绕着迈克·科瓦克的诡异阴影,开始以一种微妙而不可阻挡的方式,改变其流动的方向。目标的转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如同狡猾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更换了猎物。
最初的迹象,细微得几乎可以被忽略。
秦朗正在梵蒂冈图书馆查阅一份关于中世纪集体癔症的羊皮纸文献,周围是令人安心的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突然,他感觉脖颈后袭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仿佛有人对着那里轻轻吹了一口气。他猛地回头,身后是高大的、排满古籍的书架,空无一人。他皱了皱眉,归结为空调气流或自己的神经紧张。
几天后,他在宿舍整理录音资料,当他回放到小教堂里那个嘶哑声音说出“在书本里埋葬自己跳动的心”时,书桌上的台灯毫无征兆地闪烁了几下,然后熄灭了。他检查了插头和灯泡,一切正常。当他重新打开录音笔,准备继续时,灯又自己亮了。秦朗盯着那恢复光明的台灯,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怪异的不安,但他很快将其归咎于罗马老旧的电路问题。
但这些“巧合”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具有针对性。
他会发现自己的笔记被人动过,某些关键的、他用来支持自然解释的段落旁边,出现了用极细的、颤抖的笔迹写下的问号或扭曲的符号,当他仔细去看时,那些痕迹又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怀疑是否因过度疲劳而产生了幻觉。
一天深夜,他正在撰写一篇试图综合解释安娜案例和自身经历(他将其定义为“高暗示性环境下的群体感知异常”)的论文草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他对抗未知的武器。就在他即将完成一个复杂论点的阐述时,电脑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片刺眼的血红色,中央缓缓浮现出一行扭曲的、仿佛用指甲刮擦出来的英文字母:
“掘墓人你在为自己挖掘坟墓”
秦朗的心脏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几秒钟后,屏幕闪烁了一下,恢复了正常,他的论文草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原地,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他极度疲惫下的幻视。
他颤抖着手,试图用理性分析:病毒?黑客恶作剧?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恶意,那种直接针对他学术追求(“掘墓人”)的嘲弄和威胁,绝非普通的网路攻击所能承载。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个午后。他决定再次聆听小教堂的录音,寻找之前可能忽略的、能够支持心理学解释的细微线索。他戴上高保真耳机,调整好设备。当录音播放到卢卡斯神父开始用拉丁文吟诵驱魔文,那个被附身者发出痛苦咆哮的部分时——
耳机里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咆哮。
在那混乱的背景音中,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直接钻入他耳膜深处的声音,用字正腔圆、带着一丝他故乡口音的中文,低语道:
“秦朗回来吧爷爷在等你”
“轰”的一声,秦朗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
爷爷!
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他的爷爷,一位慈祥的乡村教师,也是他学术启蒙的引路人,在他少年时代就已去世。爷爷一直希望他做学问要“接地气”,要关注“人心里头活的东西”,而不是沉迷于冰冷的理论。这句临终关怀,却成了秦朗选择截然相反学术路径后,潜藏在心底的愧疚。他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甚至很少对自己承认!
这个秘密,这个连他最亲近的家人都未必清晰了解的、属于他个人最私密情感角落的细节,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一个远在义大利、处于“解离状态”的陌生农夫知晓?又怎么可能被如此精准地、用他故乡的方言,植入到这段录音之中?!
心理学解释?潜记忆?信息泄露?所有的理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了齑粉。没有任何自然主义的解释,能够圆说这个现象!这已经不再是针对心理弱点的攻击,这是对他个人历史、对他最私密记忆的入侵和亵渎!
“不不可能”秦朗猛地扯下耳机,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狠狠摔在桌上。他双手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一直以来的冷静、客观、理性,在这一声来自“阴间”的呼唤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对某种东西能够如此轻易地穿透他所有防御、直抵他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他的书房,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圣殿,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囚笼,他被一个无形的、无所不知的恶意彻底窥视和包围。
此时的秦朗,与几周前的他何其相似!那眼下的青黑,那眼神中无法掩饰的惊惶,那偶尔会因细微声响而惊跳的反应只是,秦朗的挣扎似乎更加内敛,也更加绝望,因为他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他的理性。
迈克找到秦朗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窗帘紧闭,没有开灯。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和混乱的气息。书桌上不再整洁,纸张散乱,几本书掉落在地上也无人拾起。秦朗就坐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
“秦先生?”迈克轻声呼唤,生怕惊扰了他。
秦朗缓缓转过头,看到是迈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羞愧,有恐惧,还有一种仿佛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希望。
“它它找到你了,是吗?”迈克的声音带着肯定的颤音。
秦朗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干涩的声音,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切——从冰冷的吹气、闪烁的台灯,到电脑屏幕的血字,最后,是那声来自“爷爷”的中文低语。
“它知道我爷爷它用中文”秦朗重复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痛苦,“我从来没有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它怎么会怎么会”
迈克听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下沉。他之前的经历虽然恐怖,但更多是感官上的侵扰。而秦朗所遭遇的,则是直接针对个人历史和情感核心的、精准而恶毒的打击。这远比单纯的噪音和幻影更加可怕,因为它摧毁的是一个人对自我、对记忆、对隐私最基本的信任。
“我明白了”迈克喃喃道,一股寒意贯穿全身,“它离开了我因为它找到了一个新的、更‘有趣’的目标。”他看着秦朗那副几乎被摧毁的样子,明白了那邪恶存在的意图。它享受的是摧毁的过程,是见证理性如何被碾碎,信仰如何被腐蚀。迈克的怀疑和恐惧已经让它品尝过了,现在,它要品尝将一颗坚定的科学头脑逼入绝境的滋味。
“秦朗,”迈克第一次直呼其名,他蹲下身,平视著秦朗空洞的眼睛,“听着,你现在经历的,我经历过。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精神病!它是真实的!卢卡斯神父说的是对的!”
秦朗茫然地看着他,以往那个能用各种理论反驳他的学者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恐惧掏空的躯壳。
“我们需要帮助,”迈克坚定地说,他抓住秦朗冰冷的手,“靠我们自己,对付不了它。我们需要去找卢卡斯神父!”
秦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去找卢卡斯神父,意味着他必须承认,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科学范式,在面对这种“现象”时,是彻底无能的。这意味着他要踏入那个他一直在批判和研究的、属于“信仰”和“超自然”的领域。
但此刻,电脑屏幕上的血字,耳机里那声中文低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理性已经无法提供任何庇护,反而成了被嘲弄的对象。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破碎的理论残片。
他看着迈克眼中那份虽然恐惧却带着决意的光芒,那是在绝境中依然试图寻找出路的生命力。与他自己的崩溃相比,迈克似乎在恐惧中找到了某种方向。
许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秦朗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放弃,也是一个开始。放弃了他坚守二十多年的理性至上立场,开始迈向那片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充满未知和恐怖的“灵魂的战场”。
目标的转移已经完成。邪恶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缠绕住了这位曾经的理性主义者。而迈克,则因为暂时的“解脱”和对同伴处境的担忧,意外地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以及一份新的责任——帮助这个曾经试图用科学安慰他的人,去面对他们共同,但此刻主要由秦朗承载的噩梦。风暴的中心,已然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