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投入一颗巨石的心湖,表面的涟漪逐渐平复,但深处的暗流却在无人窥见的黑暗中汹涌。接下来的几天,梵蒂冈的日常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驱魔课程依旧,神学辩论依旧,阳光依旧慷慨地洒在古老的石阶上。科瓦克而言,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那间昏暗教堂里的经历,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持续散发著隐痛。更糟糕的是,一些难以言喻的、细微而诡谲的变化,开始如同霉菌般,悄无声息地在他生活的缝隙中滋生。
是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罗马老房子水管的老化,或是窗外风吹过某个特定角度的呜咽。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隔着厚重墙壁传来的低语,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韵律,总是在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时,萦绕在听觉的边缘。每当他凝神去听,那声音便倏然消失,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被窥视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然后是气味。
他会毫无征兆地、在图书馆、在食堂、甚至在洒满阳光的广场上,突然闻到一股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气味——那不是罗马随处可见的咖啡香或花香,而是混合著消毒水、旧木头和某种难以描述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而微甜的气息。这气味与他父亲殡仪馆后间,那些尚未处理的遗体所在房间的味道,如出一辙。这气味一闪即逝,却总能让他瞬间脸色发白,胃部翻涌,仿佛被拖拽回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充满死亡具象化的童年。
最让他不安的,是那些转瞬即逝的“身影”。
眼角的余光里,总会捕捉到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在走廊的尽头,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佝偻背影一闪而过;在书架的间隙,一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正凝视着他,当他猛地转头,那里却空无一人;甚至在梦里,那些他曾亲手处理过的、苍白而安静的面孔,开始变得扭曲,嘴唇翕动,仿佛要向他诉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那种熟悉的、模糊的低语。
理性告诉他,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症状。过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会引发幻觉、错觉和侵入性记忆。他试图用秦朗可能会用的方式来解释这一切——大脑在应激状态下,调取了最深层、最恐惧的记忆碎片,并以扭曲的方式投射到感知中。
但这个解释,在一次次愈发清晰的“侵扰”面前,显得越来越苍白无力。
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宿舍温习驱魔手册上关于“骚扰”阶段的描述——无法解释的噪音、异味、物体的微小移动、噩梦每一条都与他最近的经历惊人地吻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合上书,仿佛那书页都带着不祥的温度。
他需要和人谈谈。不是卢卡斯神父,那位老驱魔师的目光太过深邃,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灵魂的颤抖,这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暴露和不安。他想到了秦朗。那个理性至上的学者,那个试图用科学解释一切的人。也许,秦朗那套冰冷而坚实的逻辑,能帮他重新锚定这个正在变得诡异和失控的现实?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来到秦朗的宿舍门口,深吸了几口气,才抬手敲响了房门。
门开了,秦朗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看到迈克苍白失措的脸色时,那丝不悦迅速被惊讶取代。
“科瓦克先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我能和你谈谈吗?”迈克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秦朗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他进了房间。房间一如既往的整洁,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论文,平板电脑亮着,上面是复杂的心理学图表。卡卡晓税徃 埂辛蕞快这种熟悉的、充满秩序感的学术氛围,让迈克稍微安心了一点。
“我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迈克在椅子上坐下,双手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他语无伦次地开始描述那些低语、那些气味、那些转瞬即逝的身影。他没有使用任何超自然术语,只是竭力客观地描述自己的感官体验,仿佛在向医生陈述病情。
秦朗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冷静,像一个分析师在审视一份异常数据。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迈克最后说道,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困惑,“可能是压力太大,或者像你说的,ptsd?但我感觉感觉它们太真实了,而且好像越来越频繁。”
秦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起身给迈克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回原位,用他那特有的、平稳的学术腔调开口:
“迈克,”他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或许是为了拉近距离,“你描述的现象,在心理学上确实有迹可循。你所经历的教堂事件,是一次高强度的心理创伤。在这种创伤之后,大脑的警觉系统会处于过度活跃状态,海马体和杏仁核的功能可能发生暂时性改变”
他开始引经据典,列举各种心理学理论和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解释幻觉和错觉产生的生理机制,阐述记忆如何被情绪扭曲和重构。他提到“预期焦虑”如何放大微不足道的感官刺激,提到“真实性偏见”如何让人只关注符合自身恐惧的线索。
“你闻到殡仪馆的气味,很可能是因为那个场景与你内心的核心恐惧——死亡与信仰的虚无——紧密相连,在压力下被触发。那些模糊的低语和身影,则可能是听觉和视觉皮层的随机活动,被你的焦虑‘解释’成了有意义的、带有威胁性的模式。”
他的分析逻辑严密,条理清晰,每一个“症状”似乎都能在心理学教科书上找到对应的解释。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试图用理性的工具,将迈克破碎的感知体验重新拼凑成一个符合科学范式的、虽然痛苦但“正常”的图景。
迈克听着, itially,秦朗的话语像是一剂镇静剂,让他混乱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一条可以依循的路径。是的,可能是压力,可能是大脑的欺骗。这比承认某种超自然实体正在骚扰他要容易接受得多。
但当他离开秦朗的房间,重新独自走在昏暗的走廊里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立刻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强烈。空气中,似乎又飘来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秦朗的理论,在抽象的层面上无懈可击,但在具体而微的、毛骨悚然的感官现实面前,却显得如此单薄和无力。它无法驱散那如影随形的寒意,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幻觉”会如此执著地、智能地围绕着他,仿佛在玩一场精心设计的、残酷的心理游戏。
而房间内的秦朗,在送走迈克后,并没有立刻回到他的论文上。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
迈克的描述,与他研究过的极端焦虑案例确实有相似之处。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那丝自从教堂归来后就一直存在的不安,此刻变得更加清晰了。迈克眼中的恐惧,不仅仅是源于内心创伤的投射,那里面还有一种源自外部的、被什么东西真正“盯上”了的惊惶。
他回想起自己在教堂里被那句“在书本里埋葬自己跳动的心”击中的感觉。那种被直接、精准地刺穿心理防御的体验,绝非简单的“错觉”二字可以概括。
“难道”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迈克所经历的,并不是单纯的心理现象?难道那个‘东西’真的存在,并且,它的目标,并不仅仅是教堂里的那个人?”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不理性的念头。
“不,一定是共情和心理暗示的作用。我和迈克都受到了那个场景的强烈冲击,产生了类似的应激反应。”他对自己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洞,“我需要更客观,更保持距离。”
他坐回书桌前,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标题是“关于对象a近期感知异常现象的初步心理学分析”。他开始快速敲击键盘,将刚才对迈克说的理论重新整理成文,用严谨的学术语言构建起一个看似坚固的解释堡垒。
然而,在文档的末尾,他手指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敲下了一行字,并设置了括号:
(备注: 对象a描述的感知异常,其持续性、针对性及内容特异性(如特定殡仪馆气味)超出一般ptsd案例的常见表现。虽仍可在扩展的心理学框架内寻求解释,但需高度关注其发展,并警惕是否存在其他解释路径的可能性?)
他盯着最后那几个字,仿佛它们带着某种危险的魔力。理性的墙壁依然在,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墙上,悄悄留下了一道允许疑问渗入的缝隙。
而在迈克那边,阴影并未因一次谈话而消散,反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变得更加活跃。低语声似乎更近了,那冰冷死亡的气息,开始在他自己的宿舍里弥漫。他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觉那无形的恶意正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向他涌来,紧紧地缠绕着他,仿佛要将他拖入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卢卡斯神父所说的“骚扰”,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术语,而是化作了切身的、无处不在的恐怖。迈克灵魂的深处,那关于信仰与怀疑、理性与超自然的战争,因为这片悄然降临的、愈发浓重的阴影,而被推向了更加激烈和危险的边缘。他意识到,秦朗的逻辑安慰,或许无法拯救他于这片正在吞噬他的黑暗。他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哪怕那个东西,是他至今仍无法真正相信的信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