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阳光一如既往地慷慨洒满罗马,却无法驱散秦朗眼底那抹淡淡的青黑,以及萦绕在他心头那片无形的阴霾。白马书院 首发他一夜未眠,或者说,他尝试入睡,却总在即将沉入梦境边缘时,被某种难以名状的惊悸拽回清醒。黑暗中,那个嘶哑的声音和翻白的眼珠,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反复侵蚀着他的神经。
此刻,他坐在梵蒂冈图书馆一间僻静的阅览室里,面前摊开着厚重的古籍和打印出来的学术论文,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皮革装帧特有的沉静气味。他试图将自己重新埋入熟悉的学术语境,用理论的铠甲武装自己,修补昨夜被动摇的理性壁垒。
他正在重读关于“集体性癔症”和“转化障碍”的经典案例。十七世纪萨勒姆女巫审判、马来西亚的“拉塔病”、甚至近代一些工厂或学校内爆发的集体昏厥事件他试图从中找到与昨日所见现象的相似之处,寻找能够将那个个案重新纳入已知心理学框架的线索。
“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群体压力、文化期待、权威暗示这些因素足够强烈时,足以催生出超越个体日常能力的‘症状’。那个年轻人,可能本身就具有易受暗示的人格特质,在特定的宗教文化环境(小教堂、神父在场)和自身无法排解的心理压力下,产生了极端的解离反应。”
他写下:“假设一:极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攻击性‘人格’可能集成了求助者对宗教的潜在恐惧/愤怒,并展现出对旁观者心理的惊人直觉。”
但这个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直觉可以敏锐到那种程度吗?能够瞬间捕捉到迈克内心深处关于殡仪馆和信仰的复杂情结,还能精准地戳破他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性外壳?
他摇了摇头,翻开另一篇关于“潜意识和非语言信息捕捉”的神经心理学论文。文章提到,人类大脑能在极短时间内处理海量的非语言信息——微表情、肢体语言、语气语调——并形成某种“直觉”判断。
“假设二:超高敏感性结合环境线索推理。”他继续写道,“求助者(或其解离人格)可能无意识地读取了我和迈克的身体紧绷程度、呼吸频率、微表情变化(如迈克在听到‘尸堆’一词时的瞬间僵硬,或我在听到‘书本埋葬’时下意识的推眼镜动作),并结合我们与典型信徒不同的气质(东方面孔/质疑的神学生),进行了高度或然性但极具冲击力的心理攻击。
这个假设似乎更“科学”一些,但它要求那个处于极度痛苦和混乱状态的求助者,具备堪比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侧写师的能力。这概率有多大?
他感到一阵烦躁,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他知道,自己正在像卢卡斯神父所说的那样,为了维护一个既定框架,而构建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经济”的辅助假设。奥卡姆剃刀的原则正在被他自己违背。
“最简单解释”他喃喃自语,那个他不愿触碰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一个智能的、恶意的、非人类实体的介入。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那意味着放弃他整个学术生涯赖以创建的基础,意味着向他一直试图解构的“迷信”投降。
他合上笔记本,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理性的高墙依然矗立,但墙基之下,土壤已然松动。那道裂缝,并未因他一夜的努力而弥合,反而在知识的重压下,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旧书桌,几把椅子,和一个摆满了神学、哲学书籍的书架。卢卡斯神父给他倒了一杯清水,神色平和,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来访。
“我我昨晚没睡好。”迈克开口,声音带着疲惫,“我一直在想想那个地方,想那个人说的话。”
卢卡斯神父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它那个东西它好像认识我。”迈克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困惑和一丝恐惧,“它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最害怕、最怀疑的是什么。这这真的只是精神病吗?”
“你怎么想,迈克?”卢卡斯神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灰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知道!”迈克有些激动起来,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如果那是疾病,为什么它会如此智能?如此有针对性?如果那不是疾病”他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如果那不是疾病,”卢卡斯神父接过了他的话,语气依然平稳,“那就意味着,你一直怀疑其存在的那个‘对立面’,可能并不仅仅是抽象的恶,而是某种具有位格性的、智能的邪恶力量。它能够窥探人心的弱点,并利用它们进行攻击。”
“位格性的邪恶”迈克重复著这个词,感到一阵寒意。这比他想象的更加具体,也更加恐怖。
“恐惧是正常的,迈克。”卢卡斯神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面对未知,面对远超我们理解范围的存在,恐惧是灵魂最直接的反应。但重要的是,不要被恐惧吞噬,不要让它的低语成为你唯一的真相。”
“那我该怎么办?”迈克几乎是求助般地问道,“我的信仰它不足以支撑我面对这个。我感受不到上帝的存在,我只感受到那个东西的恶意和力量。”
“信仰,并不总是温暖的感受和确知的狂喜,迈克。”卢卡斯神父缓缓说道,“很多时候,尤其是在面对黑暗时,信仰更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然选择向前迈出一步的勇气。是即使听不到回音,依然向着虚空呼喊的坚持。你现在的怀疑和痛苦,或许正是你信仰之旅真正开始的地方——不是创建在童年的教导或他人的见证上,而是创建在你亲身与黑暗碰撞后,依然选择寻找光明的决意上。”
卢卡斯神父的话语,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迈克心中浓重的迷雾。他没有给出简单的答案,没有否定他的怀疑,反而将他的怀疑和痛苦,赋予了某种积极的意义。这种理解,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能触动迈克。
“您您不觉得我的怀疑是一种罪过吗?”迈克低声问。
“怀疑是寻求的一部分,”卢卡斯神父温和地笑了,“只有死物才不会怀疑。重要的是,你寻求的方向。你是向着光,还是甘心被黑暗同化?”
迈克沉默了。卢卡斯神父的话,为他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或许,他不必在“全盘接受”和“彻底否定”之间做选择。或许,他可以带着他的怀疑,他的问题,去探索,去验证,就像就像秦朗那样,只是走向不同的方向。
他想起了秦朗,那个试图用科学解释一切的学者。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在经历同样的挣扎?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当天下午,在驱魔课程开始前,迈克在走廊里遇到了秦朗。秦朗看起来比早上更加疲惫,虽然衣着依旧整齐,但眼神中那份锐利的自信似乎黯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秦先生,”迈克主动打招呼,“你还好吗?”
秦朗看到迈克,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表情:“我很好,科瓦克先生。只是在整理一些数据。”
两人并肩走向教室,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早上去见了卢卡斯神父。”迈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他觉得有必要和这个某种意义上“同病相怜”的人分享一些感受。
“哦?”秦朗挑了挑眉,流露出学术性的兴趣,“他对昨天的案例有什么进一步的解释吗?”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解释,”迈克摇了摇头,“但他告诉我,怀疑并不可怕,甚至是必要的。”
秦朗轻轻哼了一声,与其说是不屑,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典型的宗教话语体系,将认知失调合理化,并将其转化为更深层次信仰的契机。这是一种高明的心理疏导技术。”
他的用词依然专业而冷静,但迈克能感觉到,秦朗的话语背后,隐藏着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动摇。
“也许吧,”迈克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说道,“但他至少承认了那些现象的异常性。你不觉得吗?那些事情,很难用我们知道的科学完全解释。”
“科学尚未解释,不代表无法解释。”秦朗立刻回应,语气带着一种固执,“人类对大脑、对潜意识、对群体心理的认知还非常有限。将未知领域轻易地让渡给超自然解释,是智识上的懈怠。”
“即使是那种被直接点破内心最隐秘想法的感觉?”迈克追问道,紧紧盯着秦朗的眼睛。
秦朗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避开了迈克的注视:“人类非语言交流的复杂性和潜意识的运作机制,远超我们日常的感知。在高度紧张和暗示性强的环境下,产生某种‘被看穿’的错觉,并不罕见。”
“错觉”迈克低声重复,他看得出秦朗在坚守阵地,但那份坚守,似乎比以往更加用力,也更加脆弱。
课程上,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教授讲述的关于辨别附身真伪的准则,此刻听在耳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复杂的色彩。那些曾经被视为“超自然证据”的现象,在秦朗心中有了新的、自然的解释路径(尽管有些牵强);而在迈克心中,则更加具象化为昨晚那个恐怖声音和扭曲面孔的背景信息。
裂痕,已经清晰地出现在他们各自的世界观中,也出现在他们之间短暂的、创建在共同困惑之上的脆弱共鸣里。秦朗退回到了他理性的堡垒深处,试图用更厚的理论墙壁来抵御外界的异常;而迈克,则在卢卡斯神父的引导下,开始尝试推开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尽管门后可能是无尽的黑暗。
下课铃声响起,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在门口,他们再次遇到了卢卡斯神父。
“两位,”卢卡斯神父看着他们,目光在秦朗紧绷的脸上和迈克带着思索神情的脸上扫过,温和地说道,“记住,有些知识,不在书中,而在灵魂的战场上。理论是地图,但真正的战斗,发生在地图之外的那片领土。”
这话语,像是对迈克早晨谈话的呼应,也像是对秦朗无声的再次挑战。
秦朗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谢谢您的提醒,神父。我会仔细研究现有的‘地图’。”
而迈克,则深深地看了卢卡斯神父一眼,轻声说道:“我明白了,神父。”
他明白,他或许即将踏上的,就是那片没有地图的、属于灵魂的战场。而秦朗,则选择继续紧握着他那份虽然出现裂痕,但依然被视为唯一指南的“地图”。他们的道路,在这一刻,开始了微妙而必然的分离。裂痕已然产生,而未来的风暴,将考验着他们各自的选择,会将这裂痕撕扯成无法逾越的鸿沟,还是引向某种意想不到的汇合?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