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上，死寂如一块湿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车厢内的三人。
每个字都带着倒钩，撕扯着他从未示人的伤口。他父亲那间总是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气味的殡仪馆，那些苍白、僵硬、再无生息的躯体他曾经在其中穿梭，试图找到一丝灵魂存在的证据，哪怕是一点温度，一丝痕迹，却总是徒劳。死亡是如此的绝对，如此的无理。那么，与之相对立的“邪恶”，那种被描述为智能的、非物质的实体，又该如何存在？这句质问，不仅来自课堂，更来自他成长的每一个日夜。如今，却被一个看似被“附身”的人，用一种近乎神启（或者说魔示）的精准，血淋淋地剖开。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暴露。仿佛自己最私密的挣扎，被赤裸裸地钉在了那个昏暗教堂的十字架上，供某种黑暗的东西审视和嘲弄。理性告诉他，这可能是巧合，是对方敏锐的观察力，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心理投射但那股寒意，那种被直接“点名”的惊悚感，却如此真实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斜前方的秦朗。
秦朗坐得笔直，与他惯常的姿态无异，但迈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那个中国学者虽然依旧拿着他的平板电脑，手指却在屏幕上停留了过久的时间，没有滑动，也没有点击。他的目光低垂，盯着屏幕，眼神却并非聚焦，而是散乱的，仿佛在凝视著某种内心的景象。他那总是带着冷静分析表情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苍白，嘴唇也抿得比平时更紧。
“在书本里埋葬自己跳动的心”
迈克回想起那句针对秦朗的话。他不太理解其中确切的含义，但他能感受到那句话对秦朗造成的冲击，不亚于对自己的那一句。这个总是用理性构筑高墙的观察者，似乎也被某种东西撼动了。
秦朗的确被撼动了。
他的内心正经历著一场无声的海啸。那个嘶哑声音的指控，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穿透了他层层叠叠的理论防御，直接命中了核心。“在书本里埋葬自己跳动的心”——这不仅仅是一句侮辱，更像是一句审判。将他引以为傲的学术追求，他赖以安身立命的理性主义，描绘成一种逃避，一种对鲜活生命体验的恐惧性埋葬。
他的大脑正在疯狂运转，试图构建新的、更复杂的模型来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个性化侮辱： 可能是基于极短时间内对微表情、身体语言的超常解读。求助者（或其中的“人格”）可能具有类似自闭症学者或超高敏感性人格的特质，能瞬间捕捉到他和迈克身上最显著的情绪标记——迈克对死亡的复杂情绪，以及自己自己对情感隔离的倾向？
语言与力量： 未知语言可能是潜意识的创造，或者某种极其生僻的方言。异常力量依旧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所有这些，在极端解离性障碍中，虽然罕见，但并非完全没有文献记载。
最关键的是针对性： 为什么偏偏点出他们两人？是卢卡斯神父事先暗示？不可能，神父没有动机，而且那种精准度超越了暗示。是随机选择然后恰好命中？概率太低。
一个又一个假设被提出，又被他自己质疑。为了解释这短短几分钟的“现象”，他需要假设一个具备超凡观察力、心理学洞察力、甚至语言学创造力的“解离性人格”，同时还要忽略这种行为在典型解离障碍中的非典型性。这本身，就像卢卡斯神父所说，是在构建一个比“恶魔存在”更复杂、更不“经济”的假设。
奥卡姆剃刀在他手中，第一次显得如此沉重，如此难以挥下。
他抬起头，恰好与后视镜中卢卡斯神父平静的目光相遇。那目光中没有得意，没有“我早告诉过你”的意味，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理解。这理解，让秦朗感到一丝莫名的恼怒。他不需要被理解，他需要的是解释，是符合逻辑的、清晰的解释。
卢卡斯神父并没有试图打破沉默，他只是静静地开着车，仿佛在给予他们充分的时间去消化、去挣扎。
车子最终停在了迈克和秦朗住处附近的路口。两人下车，卢卡斯神父降下车窗，看着他们，最后只说了一句：“记住你们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不要急于下结论，但也不要关闭你们的心灵。有时，真相需要不同的钥匙。”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在罗马的夜色中。
迈克和秦朗站在路边，一时相对无言。晚风吹过，带着地中海特有的温润，却无法驱散两人心头的寒意。
“你还好吗？”迈克最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沙哑。
秦朗推了推眼镜，试图恢复往常的镇定：“我很好。只是一次高度非常规的田野观察。数据很丰富。”
他的用词依然学术化，但迈克能听出其中的勉强。
“那个声音它说的话”迈克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
“具有很强的心理冲击力，”秦朗接口道，像是在为迈克，也为自己做总结，“其机制值得深入研究。可能是利用了环境压力和我们自身的心理预设，进行了高度个性化的心理攻击。”
“只是心理攻击吗？”迈克低声问，像是在问秦朗，也像是在问自己，“那种力量，那种好像它认识我们一样的感觉”
秦朗沉默了。他无法给出一个让迈克，也让自己信服的答案。科学的堡垒出现了裂缝，冷风飕飕地灌进来。
“我需要整理今天的笔记。”秦朗最终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急于结束对话的仓促，“明天再聊，科瓦克先生。”
他朝迈克点了点头，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走向自己的住所。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不再那么绝对，反而透出一种试图维持体面的紧绷。
迈克看着秦朗离开，独自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罗马的夜空繁星点点，但与家乡熟悉的星空不同，这里的星辰仿佛也镶嵌在某种巨大而古老的奥秘之中，冰冷地注视着人间。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旧怀表，冰凉的触感依旧，却无法再带来以往的安抚。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昏暗教堂里的经历，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正在扩散，即将触及他灵魂的最深处。
回到宿舍，秦朗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疲惫感。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如同那个教堂祭坛前的烛光。
他拿出录音笔，连接电脑，开始回放今天记录的声音。当播放到那个嘶哑的声音说出针对他们两人的话语时，他按下了暂停键。那个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恶意。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重构当时的场景，分析每一个细节，寻找被忽略的线索。但那个扭曲的面孔，那双翻白的、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句直刺心底的话，反复干扰着他的分析。
他烦躁地睁开眼，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以往的田野笔记，他总能条分缕析，冷静客观。但今天，他发现自己的笔触无法再保持那种超然。
他写下了标题：“第三章观察笔记：高冲突性案例的初步接触”，然后开始记录，但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确定的辞汇和频繁的修改。
“对象b（求助者）表现出极其罕见的解离症状，伴随强烈的针对性（underle）言语攻击。其内容高度个性化，直指旁观者（研究者本人及对象a）的核心心理冲突，其精准度超出常规心理学解释的舒适区（划掉）其精准度构成了解释上的显著挑战。”
“观察到可能的（强调）超常力量表现，需进一步核实对象b的背景信息（体能、疾病史）。无法完全排除极端应激状态下的生理潜能爆发。”
“关于未知语言片段，需寻求语言学专家协助分析，尽管其流畅度与语境关联性暗示了非随机发音的可能性（此点需谨慎）。”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揉了揉眉心。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记录的，已经不是纯粹的观察，而是掺杂了个人困惑和震撼的、带有倾向性的描述了。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温暖他内心的那丝寒意。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睡的城市。梵蒂冈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而神秘。他想起了自己选择这个研究课题的初衷，不仅仅是为了博士学位，更深层的原因，是他自幼对人类精神世界边界的好奇。他读过太多关于神秘体验、濒死体验、附身现象的记载，他一直坚信，科学的工具终将照亮这些黑暗的角落。
但今天，他第一次感觉到，或许有些黑暗，是光无法完全穿透的。或许有些角落，存在着科学仪器无法探测的“实体”。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不安。他迅速摇了摇头，将这些“不科学”的念头驱散。
“是认知失调，”他对自己说，“是面对无法立即解释的现象时，大脑产生的自然反应。我需要更多数据，更系统的分析。”
他回到书桌前，关掉了记录今天事件的文档，转而打开了一篇关于“转化障碍与文化脚本”的学术论文，试图用熟悉的理论来重新锚定自己动摇的信念。然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个嘶哑的声音，仿佛一直在背景中低语，嘲笑着他的努力。
与此同时，迈克躺在宿舍窄小的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黑暗中，他似乎还能看到那张扭曲的脸，听到那恶毒的咆哮和那句精准的判词。
他尝试祈祷，像童年时母亲教导的那样。但话语干涩地停留在嘴边，无法抵达内心。他感觉不到任何回音，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的寂静。如果上帝存在，为何允许这样的邪恶肆虐？如果魔鬼存在，为何他感受不到与之对抗的神圣力量？他的信仰，本就如风中残烛，经过今天的风暴，更是岌岌可危。
他想起了秦朗。那个理性至上的学者，今天似乎也受到了冲击。也许也许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定？一种奇怪的念头涌上迈克的心头——或许，在这个令人恐惧和困惑的领域里，这个来自东方的无神论者，反而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因为秦朗不相信，所以他不会用简单的信仰答案来敷衍，他会和自己一样，执著于寻找解释，哪怕那解释最终会指向他们都不愿面对的方向。
迈克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知道，睡眠很可能是一种奢望。他害怕闭上眼睛，害怕那个嘶哑的声音，那张扭曲的脸，会闯入他的梦境。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回归熟悉的怀疑与虚无，虽然痛苦，但至少安全；另一边，则是踏入卢卡斯神父所暗示的那片“真正的领土”，那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怖，但也可能隐藏着他苦苦追寻的、关于存在本质的答案。
而无论他选择哪一边，他都知道，经过今天，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只是单纯质疑的迈克·科瓦克了。那片来自深渊的阴影，已经投映在了他的灵魂之上，并且，正在缓慢地、坚定地蔓延开来。第一次接触的震撼，远未结束，它只是拉开了更漫长、更黑暗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