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星火城地下指挥中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机油味、臭汗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糊味。
那是高负荷运转后的电子元件散发出的特有气息。
“滴——”
随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主控台中央那块巨大的全息屏幕闪烁了一下。
最后一块代表“高危警报”的红色区域，终于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了令人心安的草绿色。
这一刻，并没有欢呼。
周围的工作人员甚至连抬起头庆祝的力气都没有了。
零坐在主操作椅上，那双总是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发颤。
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核心处理器的过热导致了机体运动控制模块的轻微失衡。
“供能系统主回路重连完毕。地下三层至五层的维生系统已重启。
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卡顿，像是一台快要没电的老式收音机。
他没有回头，只是机械地汇报着数据，直到读完最后一行：“全城安防接管完成。指挥官，星火城……夺回来了。”
苏晴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一份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物资损耗清单。
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抬起头，目光一点点扫过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每一个绿色的光点，都代表着一个重新运转的监控探头，一个恢复供水的管道节点，或者一扇重新锁死的合金大门。
这种掌控感，久违了。
“辛苦了。”苏晴把手按在零的肩膀上，感觉到隔着那层白大褂传来的、有些烫手的高温。
“关闭所有非必要后台进程，进入低功耗待机模式。你需要散热。”
“我的散热系统还能坚持……”零试图反驳，但声音却因为电压不稳而变了调。
“这是命令。”苏晴的声音不容置疑。
“你也说了，我是指挥官。现在，我也要休息，不需要你盯着了。”
零沉默了两秒，然后缓缓垂下了头。
“指令确认。休眠倒计时……三、二、一。”
伴随着一阵细微的散热风扇停转声，零趴在了操作台上，整个人瞬间进入了死机般的沉睡状态。
苏晴轻轻叹了口气，从旁边扯过一条军用毛毯盖在他身上。
她转过身，面对着空荡荡的指挥大厅。
刚才还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传令兵、技术员此时都已经不见了。
大厅角落的行军床上，几个通讯员正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叠在一起，睡得昏天黑地。
苏晴没有叫醒他们，而是放轻脚步，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气密门。
走廊里的灯光昏暗，处于夜间节能模式。
苏晴原本只是想回房间睡觉，但双脚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并没有走向休息区，而是走向了各个功能区。
她不放心。
哪怕数据全是绿的，她也要亲眼看一看。
她先去了医疗区。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声已经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稳的呼吸声和监护仪偶尔发出的“嘀嗒”声。
走廊两侧全是加床。伤员太多，病房根本不够用。
苏晴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打着石膏、腿伸到路中间的伤员。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正靠在药柜上打盹，手里还拿着半瓶没换完的生理盐水。
她的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钓鱼。
苏晴轻轻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盐水瓶，熟练地帮旁边的伤员换上，然后调慢了滴速。
小护士猛地惊醒，差点跳起来：“啊！我没睡！我就是眯……”
待看清是苏晴后，小护士的脸瞬间吓白了：“城……城主……”
“嘘。”苏晴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周围熟睡的伤员，“去睡会儿吧，这里有监控机器人看着，死不了人。”
“可是……”
“去睡。”苏晴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还有几千个伤口的线要拆，那是体力活。现在不睡，明天手抖了怎么办？”
小护士眼圈一红，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直接在地板上铺了件大衣就躺下了。
苏晴继续往前走。
路过动力室，那巨大的涡轮发电机正在发出沉稳的心跳声。
路过军械库，那里的枪支弹药虽然少了一大半，但剩下的都已经擦拭干净，整齐归位。
最后，她来到了行政办公区。
这里的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苏晴看到了一盏还亮着的台灯。
李姐趴在一张堆积如山的桌子上。
桌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表格：人员伤亡统计、粮食库存预警、建筑修复进度表、抚恤金发放名单……
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红色的批注。
李姐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钢笔，笔尖戳在纸上，已经晕开了一大团墨迹。
她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按着自己的胃部——那里大概是老胃病犯了。
即使是在睡梦中，李姐的眉头依然紧紧锁着，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这批米……不能发……发霉了……”
苏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之前的“忏悔”并没有让李姐放下包袱，反而让她变成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工作机器。
她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填补内心的那个“罪恶黑洞”。
苏晴没有进去。
她知道，这个时候给李姐披衣服或者叫醒她，都会打断这种难得的休息。
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心里默默记下：明天得让人去废墟里找点胃药，还得强行给李姐排个休假表。
离开行政区，走廊尽头是那扇通往地面的电梯门。
赵曼坐在电梯口的台阶上。
她没有去床上睡，而是选择了这个离危险最近的地方。
她抱着那把狙击枪，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条长腿曲起，头盔歪在一边。
那张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脸上，此刻沾满了黑灰和干涸的血迹，显得有些狼狈。
苏晴刚走近两步，赵曼的耳朵就动了一下，手瞬间摸上了扳机，眼睛还没睁开，枪口就已经抬了起来。
“是我。”苏晴立刻出声。
赵曼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那股瞬间爆发的杀气像潮水一样退去。
她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有些迷茫地看了苏晴一眼，然后把枪放下，重新靠回墙上。
“哦……是你啊。”赵曼的声音沙哑得像吞了砂纸，“巡视完了？”
“完了。”苏晴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也不嫌地上脏，“你怎么不去屋里睡？”
“这里凉快。”赵曼闭上眼睛，从兜里摸出一包被压扁的烟，递给苏晴一根。
“而且这里是唯一能第一时间听到地面动静的地方。万一那些吃了饭的家伙闹事，我能立刻上去崩了他们。”
苏晴接过烟，没点，只是在手指间转着。
“他们不会闹事了。都吃饱了，也都累坏了。”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赵曼哼了一声，想点烟，却发现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
苏晴从兜里掏出一个备用的防风火机，“啪”地一声帮她点上。
火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曼姐，这次清理门户，委屈你了。”苏晴看着那明灭的烟头，低声说道。
“少来这套煽情的。”赵曼深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却笑了。
“杀人这种事，总得有人干。你负责当那个‘慈母’，我就负责当那个‘严父’。这叫分工明确，管理学上学的。”
“你还懂管理学？”
“那是，我可是看过两本破书的。”
两人在烟雾缭绕中沉默了一会儿。
这种沉默不尴尬，反而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行了，滚去睡觉吧。”赵曼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在地上狠狠碾灭。
“看你那俩眼珠子，红得跟兔子似的。这里我盯着，天塌不下来。”
苏晴看着她：“你确定你不睡？”
“我眯着就行。特种兵的技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曼摆摆手，重新抱紧了枪，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墙上。
“别婆婆妈妈的，赶紧滚。”
苏晴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那明天早饭见。”
“记得给我留个肉包子，如果有的话。”
“做梦吧你。”
苏晴骂了一句，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苏晴才感觉那股一直在支撑着她的精气神，瞬间泄了。
那种疲惫不是一点点袭来的，而是像山崩一样轰然而至。
膝盖一软，她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她扶着墙，强撑着走到床边。
房间里很乱，桌子上还堆着出发前没看完的地图，地上扔着几件脏衣服。
但那张床，此刻看起来简直就是天堂。
苏晴费力地解开战术背心的卡扣，“咔哒”一声，几十斤重的负重卸下。
然后是战靴，护膝，枪套……
每卸下一件装备，她就感觉身体轻了一分，但也更加酸痛了一分。
最后，她连脱掉作训服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一头栽倒在床上。
被子上有股淡淡的霉味，但在苏晴鼻子里，那就是全世界最好闻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那把冰凉的长刀。
这是她最后的安全感来源。
意识开始迅速模糊。
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苏晴的脑海里并没有完全放空。
她想起了李姐桌上那些带血的表格，想起了赵曼打不着的打火机，想起了零过热的机体，想起了那个吃面包的小女孩。
还有……
那个深藏在三百海里之外，海底钻井平台上的“神”。
“等着……”
苏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刀柄。
“等老娘睡醒了……就去收拾你……”
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窗外，夜色如墨。
这座饱经沧桑的地下城，在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后，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如雷般的鼾声。
这是一场集体的“关机”。
为了明天能够更好地“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