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秋老虎,在吉林深山里熬到九月才肯退去。赵家屯的玉米杆晒得焦脆,风一吹哗哗响,像谁在暗处数着手指头。赵有德蹲在自家地头,盯着半枯的玉米穗子唉声叹气,烟锅子在鞋帮上磕得邦邦响,烟灰混着泥点落在裤脚。
这年景本就不算顺,赵家更是祸不单行。开春种地时,老黄牛崴了蹄子;入夏打场,脱粒机坏了三次;连十岁的儿子狗剩,都在河边摸鱼时摔破了头,缝了五针。村里老人说,这是宅子犯了冲,得请位仙家来立个堂口,转转运。
赵有德起初不乐意,觉得是瞎忽悠。可架不住媳妇秀莲天天在耳边念叨,又想起狗剩头上的疤,终究还是点了头。托人打听了半个月,才找到邻县一位据说很灵验的出马仙,姓黄,村里人都叫她黄仙姑。
立堂口那天,赵家特意请了村里几个长辈来作陪。秀莲天不亮就起来忙活,蒸了白面馒头,煮了六个鸡蛋,又杀了只公鸡,炖得油光锃亮。按规矩,供品得新鲜,香火得纯正,说话更得恭恭敬敬。可赵有德心里本就犯嘀咕,忙活起来便难免有疏漏。
黄仙姑来得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时辰,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根缠着红绳的柳木杖。一进院,她眉头就皱了皱,目光扫过院角那只没收拾干净的鸡肠子,又落在堂屋桌上的供品上。“这鸡炖得太老了,仙家不爱吃软塌塌的东西。”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秀莲赶紧赔笑脸,说再去炒盘鸡蛋。赵有德却在一旁嘟囔:“能吃就行呗,哪那么多讲究。”这话虽轻,黄仙姑却听得真切,脸色沉了沉,没接话,径直走到堂屋正中,指挥着赵有德搭神坛。
神坛得用新伐的桃木搭架子,铺上新红布。赵有德嫌麻烦,找了块旧木板凑数,红布也是秀莲压箱底的旧头巾,边角都磨起了毛。黄仙姑让他去买上好的檀香,他图便宜,在供销社买了最便宜的线香,还掺了些晒干的锯末,想多烧一阵子。
立堂仪式开始后,黄仙姑围着神坛跳大神,鼓声咚咚响,震得窗纸发颤。她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说仙家附了体,一会儿说要赐福。赵有德站在一旁,看着她颠三倒四的样子,忍不住跟旁边的邻居挤眉弄眼,低声说:“瞅着跟耍猴似的。”
这话刚出口,黄仙姑的舞步突然停了,鼓声也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有德,眼神里透着股寒气。“你这宅子,怨气重得很。”她冷冷地说,“我本想帮你请仙镇宅,可你心不诚,供品不鲜,香火掺假,言语不敬,这是在亵渎仙家。”
赵有德心里发慌,却还嘴硬:“你别吓唬人,我又没做错什么。”
黄仙姑冷笑一声,没再跟他争辩,径直走到神坛底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三根黑漆漆的钉子,钉子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看着就透着诡异。她掏出一把小铲子,在神坛地基的角落里挖了三个坑,把钉子埋了进去,用土压实。
“既然请了座,就别想送走。”她拍了拍手上的土,声音像结了冰,“三个月后,仙家自会来取它该得的东西。”说完,她拿起柳木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任凭赵有德和秀莲怎么喊,都没回头。
黄仙姑走后,赵有德心里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秀莲哭着骂他,说他不该嘴贱,不该省那点钱。赵有德也后悔了,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等。起初几天,倒也没什么异常,他渐渐放下心来,觉得黄仙姑就是个骗子,那些话都是吓唬人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东北的冬天冷得能冻掉耳朵。赵家屯的人都猫冬了,家家户户关着门,烧着炕,屋里弥漫着炕席和烟火的味道。就在这时,赵有德开始觉得不对劲。
最先出现的症状是双肩酸痛。起初他以为是天冷受凉,或是之前干活累着了,没当回事。可那酸痛感越来越重,就像肩膀上压了两块石头,后来更是像扛着个石磨,压得他直不起腰。晚上睡觉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总觉得肩膀沉得厉害。
秀莲给他揉了好几次,也没什么用。她劝赵有德去卫生院看看,赵有德舍不得花钱,说挺挺就过去了。可情况越来越糟,他的背脊开始慢慢佝偻,原本挺直的腰杆,渐渐弯得像个虾米。穿棉袄的时候,肩膀那里总是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可拆开棉袄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
更诡异的是,每到子时,赵有德总能听到耳边有黏湿的低语声,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含糊不清,却反复重复着一句话:“让我坐坐,让我坐坐……”他吓得浑身发抖,想喊秀莲,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躺着,直到天快亮时,那声音才会消失。
自从开始听到低语声,赵有德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异常。他的指甲不知怎么回事,疯长起来,而且长得又尖又弯,像鹰爪一样,剪都剪不赢。他的眼神也变了,原本挺和善的一个人,眼神变得越来越浑浊,偶尔还会透着股兽性,看人时直勾勾的,让人心里发毛。
最让秀莲害怕的是,赵有德开始偷食院里的活鸡。那天晚上,秀莲被院里的鸡叫声惊醒,她赶紧披了件棉袄,拿着煤油灯出去看。煤油灯的光昏昏暗暗,照在雪地上,泛着冷光。她一眼就看到了赵有德,他蹲在鸡窝旁边,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有德,你干啥呢?”秀莲颤着声音问。
赵有德回过头,秀莲吓得差点把煤油灯扔在地上。他的嘴角挂着血丝,脸上沾着鸡毛,眼睛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他手里还抓着半只没吃完的活鸡,鸡的翅膀还在微微抽搐。“香……香得很……”他含糊地说,声音沙哑,不像人声。
秀莲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屋里跑。赵有德也没追,继续蹲在那里,埋头啃着手里的鸡。那天晚上,秀莲一夜没睡,抱着狗剩缩在炕角,浑身发抖。她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心里又怕又急,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秀莲鼓起勇气去看鸡窝,里面的三只鸡都死了,死状凄惨,身上的肉被啃得乱七八糟。赵有德则像没事人一样,坐在炕桌旁,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粥,只是眼神依旧浑浊,肩膀还是沉得厉害。
秀莲想起了黄仙姑临走时说的话,心里凉透了。她知道,赵有德这是中了咒了。她不敢跟别人说,怕被村里人笑话,更怕被人当成疯子。可纸包不住火,赵有德的异常越来越明显,村里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了。
有一次,邻居家的小孩来赵家串门,看到赵有德佝偻着背,指甲又尖又长,吓得哭着跑回了家。邻居找上门来,问秀莲是不是赵有德得了什么怪病。秀莲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心里却越来越慌。
更让秀莲崩溃的是,她发现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照不出赵有德的身影。家里的老式镜柜,是秀莲嫁过来时的陪嫁,镜面擦得锃亮。有一次,赵有德站在镜柜前,想看看自己的肩膀,秀莲在一旁看着,却发现镜子里只有空荡荡的房间,根本没有赵有德的影子。
秀莲以为是镜子坏了,赶紧把镜柜擦了又擦,可还是一样。她又找了村里其他人家的镜子,让赵有德站过去,结果还是照不出来。村里的老人说,这是魂魄要离体的征兆,要是再不想办法,人就没救了。
唯一能证明赵有德还“存在”的,是神坛前的香炉灰。秀莲听老人说,每天在神坛前撒上新的香炉灰,或许能看出些门道。她照着做了,每天晚上都在神坛前撒上一层薄薄的香炉灰,第二天一早去看。
果然,香炉灰上总会浮现出一对模糊的脚印。那脚印不大,像是女人的,深深浅浅地印在香炉灰上,看得出来,像是有人在那里长久地站立,凝视着神坛上的牌位。而且那脚印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深,像是那个“东西”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秀莲再也忍不住了,托人去邻村请了萨满后人李老栓。李老栓是村里有名的懂行的人,据说能通阴阳,驱邪避祸。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太方便,被人用马车拉到赵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李老栓一进赵家院,就皱起了眉头,说这院子里阴气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走到堂屋,盯着神坛看了半天,又蹲下身,用手摸了摸神坛地基的土。“这里埋了东西。”他肯定地说。
赵有德和秀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们把黄仙姑立堂口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老栓。李老栓听完,叹了口气:“你们这是触怒了仙家啊,这是锁魂钉,专门锁人的魂魄,一旦埋下,除非找到解法,否则人迟早会被缠死。”
“那……那能拔出来吗?”秀莲急着问。
李老栓摇了摇头,让人拿来一把铲子,在神坛地基的角落里挖了起来。挖了没多久,铲子就碰到了硬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把周围的土拨开,三根黑漆漆的钉子露了出来。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钉子上竟然长出了像血丝一样的根须,密密麻麻地缠在泥土里,还在微微蠕动,像是有生命一样。
“看到了吧,这锁魂钉已经跟地脉连在了一起,成了地脉肉刺。”李老栓的声音有些沉重,“现在要是强拔,不仅救不了人,还会导致房屋塌陷,到时候你们一家人都得被埋在里面。”
赵有德和秀莲吓得脸都白了,秀莲哭着问:“李大爷,那你快想想办法,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只要能救有德。”
李老栓沉吟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太残忍,还得看你们愿不愿意。”他顿了顿,接着说,“要解这锁魂钉的咒,得取至亲之人的‘发连血’七根。所谓‘发连血’,就是带毛囊的头发,每一根都得是当事人自愿剪下来的,而且每剪一根,都得喊一声被附身者的本名。”
“至亲之人……那就是我和狗剩啊。”秀莲喃喃地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没错,要么是你,要么是你儿子。”李老栓点了点头,“但我得跟你们说清楚,剪发的过程会加速被附身者的兽化,他可能会变得更不像人。可要是拖延下去,等锁魂钉把他的魂魄完全锁死,他就再也变不回来了,永失魂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这话像一块巨石,压得秀莲喘不过气。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儿子,无论选哪一个,都是锥心刺骨的疼。如果选自己,她倒是愿意,可她怕自己扛不住剪发时的痛苦,更怕看到赵有德加速兽化的样子。如果选狗剩,他才十岁,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让他承受这些?
赵有德坐在一旁,低着头,肩膀依旧沉得厉害,嘴里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指甲又长了不少,已经能看到里面藏着的污垢和血丝。
接下来的几天,秀莲陷入了无尽的煎熬。她看着赵有德一天比一天怪异,他开始不怎么说话,总是蹲在角落里,眼神呆滞,只有看到活物时,才会露出贪婪的目光。有一次,他竟然想去抓狗剩,吓得秀莲赶紧把狗剩抱在怀里,哭着喊他的名字,他才慢慢退了回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又被浑浊取代。
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赵家的事,有人同情,有人害怕,还有人说赵有德是遭了报应。没人敢再靠近赵家,就连之前关系不错的邻居,也都躲得远远的。赵家就像被孤立在了深山里,周围只有刺骨的寒风和无尽的恐惧。
这期间,秀莲也想过自己来剪头发。可当她拿起剪刀,对着镜子里自己枯黄的头发时,却迟迟下不了手。她知道,只要第一剪刀下去,赵有德就会开始加速兽化,她真的怕自己看到那样的场景会崩溃。而且她也不确定,自己的“发连血”是不是真的管用,万一没用,岂不是白白牺牲了自己,还害了赵有德?
她又看向狗剩,孩子还小,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父亲变得很吓人,总是躲在她身后。每当秀莲看着狗剩熟睡的脸,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怎么能让孩子承受这些?可要是不这么做,赵有德就真的没救了。
东北的冬天,黑得很早。这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雪,寒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屋里的油灯昏昏暗暗,映着秀莲憔悴的脸。赵有德蹲在炕脚,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不知道在做什么。狗剩已经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秀莲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剪刀是家里用来剪布料的,有些钝了,却依旧闪着寒光。她盯着狗剩的头发,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快剪吧,再不剪,赵有德就没救了;另一个说,不能剪,狗剩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伤害他?
她想起了和赵有德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日子虽然穷,却很踏实。赵有德虽然话不多,却很疼她,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取暖,夏天会给她扇扇子,直到她睡着。她又想起了狗剩出生的时候,赵有德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孩子转了好几个圈,说要好好挣钱,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奢望。赵有德变成了这副模样,家里也变得死气沉沉。秀莲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剪刀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赵有德突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秀莲吓得一哆嗦,赶紧转过头去。只见赵有德慢慢抬起头,他的背脊更弯了,肩膀上的棉袄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角流着涎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狗剩,透着股贪婪的光。
秀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赵有德可能真的会伤害狗剩。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手里的剪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她把剪刀举了起来,对准了狗剩熟睡的头顶。
就在这时,窗棂外突然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挠门。那声音很沉闷,却带着一股野兽般的凶狠,一下一下,敲在秀莲的心上。她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剪刀悬在半空,既不敢落下,也不敢放下。窗外的雪还在下,寒风依旧呼啸,那挠门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下一秒,那个东西就要破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