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子风刮过三家子村西头的时候,老仓房那扇朽木门总在半夜里“吱嘎、吱嘎”地响,像有谁在里头推着磨盘,慢悠悠地转着,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铁柱偷回那个木娃娃的第七天,人已经脱了相。
赵老蔫蹲在灶坑前,手里的旱烟杆子哆嗦着,火星子掉在棉裤上烧了个洞都没察觉。里屋传来“咯吱、咯吱”的啃咬声,混着儿子铁柱含糊不清的呜咽:“饿啊……爹……我饿……”
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穷老子的年纪,可铁柱这饿法不对劲。
头两天,铁柱一顿能造三海碗高粱米饭,就着咸菜疙瘩吃得头都不抬。赵老蔫还寻思,半大孩子长身体,能吃是福。可到了第三天,铁柱半夜摸进灶房,把留着明早下锅的半盆苞米茬子生吞了,嘎嘣嘎嘣嚼得满嘴是血沫子。第四天,他逮着院子里晒的萝卜干猛啃,连上头沾的鸡屎都没擦。第五天,他开始啃窗户框——那还是老赵家太爷留下的榆木窗框,硬实得很,愣是被他啃出个巴掌大的缺口,木茬子扎得满嘴是血,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眼睛直勾勾的,里头烧着两簇骇人的绿火。
“这咋整啊……”赵老蔫媳妇早哭哑了嗓子,隔着门缝瞧见儿子缩在炕角,抱着啃了一半的窗框子,瘦得腮帮子凹进去,俩眼珠子却亮得瘆人。
村里早就传开了。
“听说了没?老赵家铁柱,怕是撞客了。”
“是不是拿了老仓房那东西?”
“可不咋的!我亲眼瞅见的,前儿个晌午,铁柱从西头溜达回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当时我就觉着不对劲,那老仓房是能随便进的地界儿?”
几个妇女聚在井台边,压着嗓子嘀咕。枯井沿上结着白霜,她们嘴里呵出的白气很快散在寒风里。
“那仓房底下,早先不是‘跑盲流’时候的乱葬坑么?”最年长的孙婶裹紧头巾,声音压得更低,“那几年,关里逃荒过来的,冻死饿死的,没名没姓的,都往那坑里扔。后来平了地,盖了仓房,图个镇住的意思。可这几年……邪性啊。”
“丢粮是常事,可那木娃娃咋来的?凭空冒出来的!”
“刻着人脸,哭丧相,看一眼都做噩梦。”
“老辈人说,那是饿死鬼找‘替身’呢。它们偷粮是填肚子,那木娃娃……谁拿了,谁就得替它们挨饿,直到活活饿死。”
一阵寒风卷着枯叶打旋儿,井台上的女人们齐齐打了个哆嗦,各自拎着水桶散了。
赵老蔫不是没想法子。
他套上驴车,把铁柱裹得严严实实拉到镇上卫生院。大夫撩开棉被,看见铁柱那副皮包骨的模样也吓了一跳。抽血、拍片子、折腾大半日,结论出来了:严重营养不良,伴有异食癖倾向。
“开点维生素,回去加强营养。”大夫推推眼镜,“孩子是不是心理有啥问题?”
赵老蔫张了张嘴,那句“我儿子啃窗户框”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到底没说出来。他蔫头耷脑地抓了药,又去供销社咬牙买了最贵的麦乳精、桃罐头。回到家,铁柱看见吃的,眼里的绿火“腾”地烧得更旺,扑过来抢了罐头,连玻璃碴子带糖水一股脑往嘴里塞,手上割出血口子都浑然不觉。麦乳精冲了浓浓一大碗,他仰脖子灌下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开始撞墙喊饿。
“这不是实病。”赵老蔫蹲在门槛上,看着屋里疯魔似的儿子,心里那点坚持终于垮了。他想起铁柱偷拿回来的那个木娃娃——巴掌大小,杨木刻的,人脸扭曲着,嘴巴张得老大,像是无声地惨叫。当时他觉得膈应,连夜送回了仓房,还烧了三刀黄纸。可现在看来,不管用。
月亮爬上树梢时,赵老蔫拎着两包槽子糕、一瓶高粱酒,悄悄推开了村东头关老太太的家门。
关老太太一个人住在老土房里,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草药和香灰混合的味道。村里年轻人说她是个“老迷信”,但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关奶奶早年跟过萨满,眼睛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些年她不大管事了,但谁家真遇上邪乎事儿,还是会摸黑来找她。
煤油灯下,关老太太的脸像风干的核桃。她没接赵老蔫的礼,只让他把铁柱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裱纸上。然后她点起三炷香,插在装满小米的碗里,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香烧得极不寻常——中间那炷燃得飞快,灰却不落,拧成一股螺旋状向上飘;左右两炷则几乎不动,青烟笔直如线。
关老太太睁开眼,混浊的眼珠子盯着赵老蔫:“娃娃拿回来几天了?”
“七、七天。”
“送回去的时候,烧纸没?”
“烧了,三斤呢。”
“不够。”关老太太摇摇头,“那东西不是普通鬼魂,是‘饿殍灵’,‘跑盲流’那年月饿疯了、死后又埋在仓房底下不得安宁的主儿。它们永世挨饿,就得找活人当‘替身’。那木娃娃是媒介,你儿子一摸,契约就沾上了。烧纸是打发寻常鬼的,对这玩意儿,就跟给饿狼扔块糖,不顶饱,反而更勾馋虫。”
赵老蔫腿一软,差点跪下:“关奶奶,您得救救铁柱!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关老太太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法子有一个,但险。得在子夜阴气最盛的时候,去老仓房做一场‘替换’法事。用一个新的、刻了你儿子生辰但没点睛的木偶,换回他身上的‘契约’。但这么一来,会惊动底下那些东西,它们要是发了怒……”
“我做!我啥都做!”赵老蔫抓住救命稻草,“需要啥,您说!”
“一截桃木,要朝东南枝桠的;红线一丈二;一把老剪子,最好见过血的;新小米一碗;白酒三盅;还有……”关老太太顿了顿,“你儿子一件贴身的衣物,穿得越久越好。另外,你得亲手刻那个空白木偶,刻的时候心里只能想着你儿子的好,不能有半点怨气。”
第二天,赵老蔫像丢了魂似的准备东西。桃木是从自家后院老树上锯的,红线是去供销社新扯的,老剪子是他娘留下的,据说当年剪过脐带。最难的是刻木偶——赵老蔫一个糙汉子,哪干过这种细活?他握着刻刀,对着那截桃木,想着铁柱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模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刻坏了好几次,终于在天擦黑时,刻出个人形轮廓,粗糙,但隐约能看出是个孩子模样。关老太太特意嘱咐:不能点睛,一点睛,魂就锁进去了。
子夜将至,村里静得吓人。狗都不叫了,像是感知到什么,全都缩在窝里发抖。赵老蔫和关老太太一前一后,摸黑往西头老仓房走去。关老太太挎着个布包,里头装着法器;赵老蔫抱着木偶和铁柱一件穿得发硬的小褂,手心全是冷汗。
老仓房孤零零立在村西头荒地上,月光惨白地照在它歪斜的轮廓上。离着还有十几丈,赵老蔫就闻到了一股味儿——不是粮食的霉味,而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腐味。仓房的门虚掩着,黑黢黢的洞口像张开的嘴。
关老太太在门前停下,抓了把小米撒在门槛内外,又用红线在门框上绕了三圈,系了个复杂的结。她示意赵老蔫跟上,推门走了进去。
仓房里堆着高高的粮袋,在黑暗中像一座座坟包。空气冰冷刺骨,呵气成霜。关老太太摸到仓房正中——那里有块空地,地面颜色比别处深,像是洇进了什么东西。她让赵老蔫把铁柱的小褂铺在地上,又将空白木偶放在小褂上。
“站我身后,不管看见啥,听见啥,别出声,别动。”关老太太低声道,声音在空旷的仓房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她先从布包里掏出那碗小米,绕着木偶和小褂撒了一圈。然后点燃三炷香,插在米碗里。香火亮起的瞬间,赵老蔫似乎看见周围的粮袋影子晃了一下。
关老太太开始念诵。那是某种极古老的调子,夹杂着听不懂的词汇,忽高忽低,在寂静中格外瘆人。她拿起老剪子,在空中虚剪三下,每剪一次,仓房里的温度就降一分。到第三下时,赵老蔫看见自己呵出的白气,竟然凝成了细小的冰晶。
突然,粮袋后面传来声音。
先是极轻微的窸窣声,像老鼠在爬。接着是咀嚼声——不是一个人的,是许多许多张嘴,在同时啃咬着什么东西,干涩、急切、永无止境。那声音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中间的空地。赵老蔫腿肚子转筋,死死咬住牙关。
关老太太的诵念声陡然拔高。她抓起白酒,含了一口,“噗”地喷向空中。酒雾在香火映照下,竟泛出诡异的淡蓝色。
就在这时,铺在地上的铁柱的小褂,无风自动,边缘卷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而那个空白木偶,表面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发出“喀啦、喀啦”的轻响。
“来了。”关老太太眼神一厉,从布包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猛地撒向小褂方向。铜钱落地,竟立着打转,发出嗡鸣。
咀嚼声戛然而止。
但下一秒,更加可怕的呜咽声响起。那声音里包含着无尽的饥饿和痛苦,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粮袋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赵老蔫看见,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粮袋上,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嘴巴的位置空洞地张着。
关老太太额头见汗,但手上不停。她迅速拿起空白木偶,用红线在它身上缠了七道,每缠一道,就念一句咒。缠到第七道时,她咬破自己中指,将一滴血点在木偶眉心——但依然没有点睛。
“以桃木为身,以血为引,承尔饥苦,归尔寂宁!”关老太太暴喝一声,将木偶重重按在铁柱的小褂上。
“轰——”
并非真正的巨响,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冲击。赵老蔫只觉得脑袋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耳中嗡鸣。他看到,地上的小褂瞬间蜷缩、焦黑,化为了一小撮灰烬。而那个空白木偶,则在眨眼之间变得陈旧不堪,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牙印,仿佛被无数张嘴啃咬过。原本粗糙的五官,竟然变得清晰起来,依稀是铁柱的模样,但表情扭曲痛苦,嘴巴张得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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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房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咀嚼声也消失了。但那股阴冷并未散去,反而更加凝重,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怨毒地注视着。
关老太太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她快速收起铜钱,拉起赵老蔫:“走!快走!”
两人踉跄着冲出仓房。跑出几十步,赵老蔫回头看了一眼——老仓房的黑影矗立在月光下,那扇破门静静敞着,里面深不见底。
铁柱是在三天后开始喝得下米汤的。
他依旧瘦得吓人,眼神呆滞,但不再疯狂喊饿,也不再啃咬东西。关老太太来看过一次,留下几包安神的草药,叮嘱赵老蔫:“娃的魂吓丢了一部分,慢慢养,能回来。但仓房底下那东西……只是暂时被唬住了。它们还在那儿,还饿着。”
村里很快知道了那晚的事。村长召集大伙儿开会,商量老仓房咋整。有人主张请和尚道士来做场大法事,彻底平了乱葬坑;有人觉得应该把仓房拆了,原地种上桃树辟邪;但也有人说,一动不如一静,万一激怒了底下的东西,全村都得遭殃。
争来争去,没个定论。最后仓房还是那样锁着,但再没人敢往里存粮。西头那片地,连放羊的都绕着走。
转眼又到秋收。新打的粮食堆在各家院子里,金灿灿的。铁柱能下地走动了,只是人变得沉默,常常望着西头发呆。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守夜的狗突然集体狂吠起来,冲着西头方向。第二天,有人发现老仓房那把生锈的锁,不知被谁撬开了。门缝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东西摆在地上。
但没人敢去查看。
只有村口不懂事的二娃,听大孩子吓唬说仓房里有“会哭的木头人”,好奇地抻着脖子往那边望。他看见夕阳把老仓房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只匍匐在地上的巨兽,正缓缓张开黑洞洞的嘴。
风从平原那头刮过来,带着枯草和尘土的味道,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许多人同时吞咽口水的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