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跟带了刀子似的,刮过靠山屯的土坯墙,卷起地上的碎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这屯子坐落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铺开,多数是老旧的草房,房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和红辣椒,在灰白的天色里透着点零星的活气。屯子中央的老槐树下,立着一口院心老井,青石板井台被一代代人的脚磨得光滑发亮,井绳在井口的石头上勒出了深深的凹槽,这口井是全屯人的命根子,挑水、洗衣、洗菜,日子里的大半用水都指着它。
李秀莲老太太就住在老井旁边的草房里,今年六十八了,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扁担去井边挑水,几十年从没断过。这口井的水向来清冽甘甜,舀一勺起来,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井底的鹅卵石,夏天喝着沁凉,冬天井口冒着白气,水温和得很。屯子里的女人也爱凑在井边洗衣裳,三五成群地围着井台,搓衣声、说笑声混着皂角的清香,能热闹大半天。
可就在半个月前,这口老井突然不对劲了。那天早上,李秀莲像往常一样去挑水,把水桶坠到井里,提上来的水却带着股浑黄,不像往常那样清亮。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搅了井底的泥,倒了重新提了一桶,结果还是一样,浑得能看到细小的泥沙在水里打转。更怪的是,水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不浓,却能清清楚楚地闻到,像是有人刚在井边洗过衣裳,皂角的味道渗进了井里。
“这咋回事?”李秀莲皱着眉头,又提了两桶,水依旧浑浊,皂角味也没散。消息很快在屯子里传开了,村民们都跑到井边来看,一个个都犯了嘀咕。“前儿个我挑水还好好的,咋突然就浑了?”“是啊,这皂角味也邪乎,没人在这儿洗衣裳啊。”几个年长的村民围着井台转了几圈,伸手摸了摸井壁的青苔,又俯身往井里看了看,井底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只能闻到那股越来越明显的皂角味。
有人说可能是天太冷,井底的泥冻裂了,搅浑了水;也有人说是不是山里的泉水出了问题,顺着暗河淌到了井里。屯子的老支书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想下井去看看,可井壁又滑又陡,冬天结了冰更危险,试了几次都没成。没法子,大家只能暂时先用着浑水,沉淀一下再用,可那股皂角味,怎么沉淀都去不掉,喝到嘴里都带着股怪味。
李秀莲心里堵得慌,她守着这口井过了几十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这天晚上,她坐在炕沿上纳鞋底,脑子里全是那口浑井和奇怪的皂角味。突然想起以前听老一辈人说,井是通着地下的阴路的,要是井里有了怪味,说不定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她越想越怕,打了个寒颤,赶紧把针线筐收了起来。
转天一早,李秀莲揣着攒下的几块钱,去了镇上的集市,买了一块新的洗衣板。这洗衣板是松木做的,打磨得光滑,边缘还刻着简单的花纹。她扛着洗衣板回到屯子,直接走到井台边,把洗衣板放在了井台西侧的平地上。“老辈人说,井边放块洗衣板,能镇住邪气,”她跟围过来看热闹的村民说,“咱这井怕是沾了啥不干净的,放块新洗衣板,说不定能好点。”
村民们有的信,有的不信,但也没人反对,毕竟现在也没别的办法。李秀莲又从家里拿了块干净的抹布,把井台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连井口的凹槽都没放过,嘴里还念叨着:“井神老爷,别见怪,咱屯子人都靠您吃饭,您就别闹了,让水变清吧。”擦完井台,她又往井里撒了一把小米,这是她从娘家学来的偏方,说是能驱邪。
说来也怪,撒完小米的第二天,井里的水真的清了一点,虽然还是有点浑,但比之前强多了,皂角味也淡了些。村民们都觉得是李秀莲的办法起了作用,纷纷夸她有经验。李秀莲心里也松了口气,每天除了挑水,还会特意去看看井边的洗衣板,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可好景不长,没过三天,新的怪事又发生了。那天早上,李秀莲去井边挑水,一眼就看到了放在井台边的洗衣板。那洗衣板上,竟然出现了几道深深的搓痕!不是新的划痕,而是像是被人用衣裳搓了无数遍,磨出来的旧搓痕,深浅不一,顺着洗衣板的纹路分布着。更怪的是,这洗衣板自从放在这儿,就没人用过,屯子里的女人因为井水浑,早就不在这儿洗衣裳了,谁会半夜来搓衣裳?
李秀莲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撞翻了手里的扁担。她凑过去仔细看,搓痕里还沾着点细小的黑色纤维,像是从什么旧衣裳上掉下来的。她伸手摸了摸搓痕,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心里直发毛。“这是咋整的?”她喃喃自语,声音都有些发颤。
村民们又围了过来,看到洗衣板上的搓痕,都吓了一跳。“这不是闹鬼了吧?”一个女人小声说道,引得周围的人都打了个寒颤。“别瞎说!”老支书皱着眉头呵斥道,但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有人提议把洗衣板挪走,说这东西反而招来了邪气;也有人说不能挪,说不定是洗衣板正在镇邪,才出现了这种异象。
李秀莲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先把洗衣板留在原地,再看看情况。可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频繁。每天早上,洗衣板上都会出现新的搓痕,有的深有的浅,像是有人整夜都在井边搓衣裳。而井里的水,也一天比一天浑浊,之前清了一点的水,又变得跟泥浆似的,皂角味也越来越浓,甚至在离井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屯子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村民们白天都不敢靠近井台,晚上更是早早地关了门,连灯都不敢多开。有人开始搬离屯子,去投奔山外的亲戚,说这地方不能待了。李秀莲的心里也越来越慌,她每天都要去井边看好几次,洗衣板上的搓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有时候还能在搓痕里看到几根黑色的长发,细细的,缠在木板的纹路里。
这天中午,屯子口来了个外乡人,背着个布包袱,像是走江湖的。他路过老井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往井里看了看,又闻了闻周围的空气。李秀莲正好在井边,看到他这模样,赶紧走了过去,问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外乡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李秀莲一番,又看了看井边的洗衣板,沉声道:“老嫂子,这口井不对劲啊。”“您说说,咋不对劲?”李秀莲赶紧追问。外乡人指了指井口:“这井通着地下的暗河吧?暗河是阴路,最容易聚阴气。你这井里的阴气太重了,怕是有冤魂困在里面。”
李秀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这半个月来的怪事跟外乡人说了一遍。外乡人听完,点了点头:“难怪,这冤魂怕是有心愿未了,在井边折腾呢。你这洗衣板放得不是地方,它本来就带着怨气,你把洗衣板放这儿,等于给它提供了个寄托的物件,它就借着洗衣板折腾。”
“那咋整啊?”李秀莲急了。“先把洗衣板挪走,别再放在井边了。”外乡人说道,“这洗衣板上已经沾了阴气,挪的时候小心点,别用手直接碰,用布包着挪远点儿。至于井里的冤魂,能不能化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说完,外乡人又看了一眼井口,摇了摇头,背着包袱匆匆走了。
李秀莲不敢耽搁,赶紧回家里找了块旧布,又喊了隔壁的二柱子来帮忙。二柱子是个年轻后生,胆子大,听说要挪洗衣板,虽然有点怕,但还是跟着来了。李秀莲用旧布把洗衣板包好,二柱子伸手去抬,刚一使劲,就“哎呀”叫了一声,手缩了回来。
“咋了?”李秀莲赶紧问。二柱子皱着眉头,指了指布包:“嫂子,这洗衣板上好像粘了啥东西,拽得慌。”李秀莲心里一紧,赶紧把布包打开,一看之下,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只见洗衣板的背面,粘着一绺黑色的长发,足足有一尺多长,缠在木板上,有的地方还跟木板粘在了一起,像是用什么东西粘住的。
“这……这是啥啊?”二柱子也吓得脸都白了。李秀莲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别管了,赶紧挪走,扔到后山上去。”二柱子不敢多问,赶紧用布重新包好洗衣板,扛在肩上,快步往后山走去。李秀莲站在井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那股皂角味,好像又浓了几分。
当天晚上,李秀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井边的怪事和外乡人的话。窗外的北风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像是有人在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很快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她又来到了老井边,井里的水浑得像泥浆,皂角味浓得呛人。井台边,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她,头发乌黑,垂到腰上。“大姐,你是谁啊?”李秀莲忍不住问道。女人慢慢转过身,李秀莲看到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里全是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我就困在这井里,困了好多年了。”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咋会困在井里?”李秀莲问道。女人指了指井口:“是他把我推下来的,就在这儿,我当时还攥着洗衣板,想洗衣服来着……”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他嫌我碍事,把我推下来的时候,我死死地攥着洗衣板,可还是沉了下去。这井里好冷,好黑,我想出去,可出不去……”
李秀莲吓得浑身发抖,想跑却跑不动。女人慢慢向她走过来,伸出手,手里攥着一绺黑色的长发:“我看到你放的洗衣板了,我就借着它搓衣裳,想让你们知道我在这儿。那皂角味,是我生前最爱用的,我想让你们闻到,来找我……”女人的脸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水珠,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井水。
“你……你是谁?谁把你推下来的?”李秀莲颤声问道。女人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我是……”她刚想说什么,突然一阵风吹过,女人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渐渐消失在井边。“你别走!你说清楚!”李秀莲大喊着,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都是冷汗,心脏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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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北风还在刮着,井边似乎传来了一阵隐约的搓衣声,“哗啦,哗啦”,细细的,像是有人在轻轻搓着衣裳。李秀莲定了定神,知道这不是梦,是井里的女人在给她托梦。她赶紧穿好衣裳,冲出家门,直奔老井边。
井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只有那口黑漆漆的老井,散发着浓郁的皂角味。李秀莲走到井边,俯身往井里看,井水浑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但她能清楚地听到,井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哗啦”声,像是有人在水里搓衣裳。
“我知道你在里面!”李秀莲对着井口喊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真相找出来!”她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里回荡着,引得周围的村民都醒了,纷纷跑到井边来看。李秀莲把自己的梦跟村民们说了一遍,村民们听完,都吓得脸色发白。
“这……这是真的?井里真有冤魂?”有人颤声问道。“肯定是真的!”李秀莲坚定地说,“那女人托梦给我,说她被人推下井的,还攥着洗衣板。咱必须把井水抽干,看看里面到底有啥!”老支书皱着眉头,沉思了半天,点了点头:“行,就听李老太的。这井里肯定有问题,不查清楚,咱屯子人也没法安心过日子。”
老支书立刻组织村民,找来了好几台抽水机,又找了些水管,接在抽水机上,插进井里。村民们都围在井边,神色紧张地看着。抽水机“嗡嗡”地响了起来,浑浊的井水顺着水管被抽了出来,淌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泥河,皂角味弥漫在整个屯子里。
抽了整整一个上午,井里的水渐渐浅了下去,能看到井底的鹅卵石了。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井口。又抽了半个多小时,井水基本被抽干了,井底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泥沙和碎石。“啥也没有啊?”有人小声说道。
李秀莲心里一紧,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就在这时,一个后生突然喊道:“你们看!那边有东西!”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井底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一块破旧的木板,上面还缠着些黑色的东西。老支书赶紧找了根长竹竿,把那块木板勾了上来。
木板被勾上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块朽烂的洗衣板,边缘已经破损不堪,上面布满了深深的搓痕,跟李秀莲之前放的那块洗衣板上的搓痕一模一样。洗衣板上还缠着一绺绺黑色的长发,有的已经朽烂,有的还很完整,缠在木板的纹路里。更让人害怕的是,洗衣板的旁边,还散落着几块白骨,看起来像是人的骸骨。
“我的妈呀!真有骨头!”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吓得躲到了男人身后。村民们都吓得往后退,脸色苍白。李秀莲走到洗衣板前,仔细看了看,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就是它,梦里的女人说她攥着洗衣板沉下去的,就是这块洗衣板!”
这时候,屯子里的一个老人突然开口了:“我想起来了,三十多年前,屯子里确实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失踪了!”老人今年快八十了,记性不太好,但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女人叫王秀兰,是外乡嫁过来的,长得白净,爱穿蓝布衫,每天都在井边洗衣裳,用的就是皂角。”老人说道,“有一天,她突然就不见了,家里人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以为她跑回娘家了,没想到……没想到是被人推下井了!”
老人的话让村民们都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事。有人说,王秀兰的男人是个酒鬼,经常打她;有人说,王秀兰失踪前,跟她男人吵过一架,吵得很厉害。“肯定是她男人干的!”二柱子喊道,“把人推下井,还把洗衣板和人一起沉下去,想掩盖罪行!”
老支书赶紧让人去联系县里的公安。公安来了之后,对井底的骸骨和洗衣板进行了勘察,又调查了王秀兰男人的下落。原来,王秀兰的男人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外地的工地上。虽然凶手已经不在了,但真相终于大白,王秀兰的冤屈也得以昭雪。
村民们把王秀兰的骸骨和那块朽烂的洗衣板一起收了起来,找了个向阳的山坡,给她立了个简单的墓碑。李秀莲亲自给她烧了纸,嘴里念叨着:“姑娘,你安息吧,真相都查清楚了,没人再欺负你了。”
自从把骸骨取出来之后,井里的水渐渐变清了,那股诡异的皂角味也慢慢消失了。李秀莲再也没在井边放洗衣板,村民们也达成了默契,再也不在井边洗衣裳了。屯子里流传起了一个禁忌:井边勿放洗衣物,不然会惊动井里的冤魂。
日子一天天过去,靠山屯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村民们又开始在井边挑水、聊天,但再也没人敢在井边洗衣裳了。李秀莲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去挑水,井水清冽甘甜,跟以前一样。只是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隐约听到井边传来一阵细微的搓衣声,“哗啦,哗啦”,像是有人在轻轻搓着衣裳,带着淡淡的皂角味。
她知道,那是王秀兰的魂魄还在井边徘徊,或许是在感谢她,或许是还留恋着这口井,留恋着曾经的日子。李秀莲从不害怕,每次听到搓衣声,她都会走到窗边,对着井的方向说:“姑娘,安心吧,这口井会一直好好的,屯子里的人也会好好的。”
北风又刮起来了,刮过老槐树,刮过井台,带着点淡淡的皂角味,像是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往事。井里的水清清亮亮,映着天上的星星,安静而祥和。只是那口老井,从此多了一个传说,一个关于蓝布衫女人和井底衣声的传说,一代又一代地在靠山屯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