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府的寒冬,比往年来得更加酷烈。
城墙上的血迹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便又添上新的暗红。
尽管马凤离开前留下的策略和郭韬的沉稳指挥,一次次击退了联军的猛攻,但守军的伤亡与日俱增,粮草药物的短缺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帅府旁的小院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难以驱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彩盈拥着一件厚实的狐裘,坐在摇篮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生产之初坚定了许多。
她轻轻摇晃着摇篮,里面并排躺着两个小小的婴孩——承泽似乎壮实了些,小拳头紧紧握着,而安宁依旧瘦弱,呼吸轻浅得让人心揪。
“王妃,该喝药了。”丫鬟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近。
彩盈接过药碗,眉头未皱,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她却仿佛毫无所觉。自从马凤离开后,她强迫自己尽快恢复,不仅是为了两个孩子,更是为了能在这危城中,多尽一份心力。
她依旧每日去伤兵营,虽然不再亲自动手处理伤口,但她的存在,她温和而坚定的言语,对于士气是莫大的鼓舞。士兵们私下都说,王妃是他们坚守下去的信念之一。
然而,她心底深处,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远在京城的夫君。
北疆与京城,相隔何止千里,烽火连天,音讯难通。
他孤身潜入龙潭虎穴,如今究竟如何?
那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他可能抵挡?
这日傍晚,郭韬拖着疲惫的身躯前来探望,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
他先是看了看两个孩子,脸上挤出一点勉强的笑意,随后看向彩盈,欲言又止。
“郭将军,可是有京城的消息?”彩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郭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信笺,低声道:“王妃,这是刚刚通过‘凤影’特殊渠道,拼死送出来的……王爷的亲笔信。”
彩盈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信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迅速展开,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熟悉的字迹。
信是密语写就,但她与马凤之间自有默契,很快便解读出了其中的内容。
越看,她的脸色越是苍白,握着信纸的手也颤抖得越发厉害。
信中,马凤简述了京城局势:皇帝病重,大皇子二皇子把持朝政,伪造圣旨,斥其谋逆,他已遭软禁,内外信息隔绝!虽暗中尚有“凤影”可用,正在设法周旋,但处境极其危险!更提到朝中有人(暗示大皇子)与西域魔教勾结,意图不轨!
软禁?
谋逆?
勾结魔教?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彩盈的心上!
她想象着马凤独自面对那些豺狼兄长的构陷,被困在京城那座华丽的牢笼里,孤立无援……一股锥心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担忧瞬间淹没了她!
“他……他……”彩盈声音哽咽,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王妃!保重身体啊!”丫鬟连忙扶住她。
郭韬亦是满脸愤慨与无奈:“王爷吉人天相,必有应对之策。王妃,您如今身体尚未复原,又有小世子和小郡主需要照料,切莫过于忧心,伤了根本。”
彩盈靠在丫鬟身上,剧烈地喘息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
她知道,此刻哭泣毫无用处。
她重新站直身体,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再次落在那封信上。除了告知危局,马凤在信末,还用极其隐晦的笔触,提及需要外界助力,打破京城僵局,并提到了“漕路”二字。
他需要帮助!
他在向她,向所有还能行动的人求救!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她心中疯狂滋生,迅速变得坚定无比——她必须去京城!必须回到他身边!
北疆有郭韬这等宿将守着,暂时无虞。
可京城,那是真正的龙潭虎穴,马凤孤身一人,纵然智勇双全,也难敌群狼环伺!
她去了,或许帮不上太大的忙,但至少……至少能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他们夫妻一体,生死与共!
而且,她对京城的人际、对官场后宅的往来,比马凤更为熟悉,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那种与他同处险境、共同面对一切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足以压倒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压倒产后虚弱的身体发出的警告!
“郭将军,”彩盈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回京城。”
“什么?”郭韬大惊失色,“王妃!不可!万万不可!京城如今是何等光景?王爷尚且被软禁,您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何况,您身体虚弱,小世子和小郡主尚且嗷嗷待哺,如何能经得起这千里跋涉?路上若有闪失……”
“我意已决。”彩盈打断他,眼神清澈而坚定,“郭将军,凤哥他在京城需要援手,需要有人在外策应。北疆有您,我放心。孩子们……我会带上乳母和心腹护卫,小心照料。至于我的身体,”她抚了抚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语气淡然,“还撑得住。”
她看着摇篮中一双儿女,眼中闪过浓烈的不舍与母性的痛楚,但最终被更强大的决心取代:“他们是凤哥的血脉,也是我的命。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他们的父亲孤军奋战。若京城事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郭韬看着彩盈那决绝的神情,知道再劝无用。这位平日里温婉柔顺的王妃,骨子里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刚烈与坚韧。
他重重一叹,抱拳道:“既然王妃心意已决,末将……唯有尽力安排,护王妃与小主人周全!”
接下来的两日,彩盈强撑着病体,迅速安排一切。她挑选了四名武功最高、最为忠诚的王府护卫,以及一名经验丰富的乳母和两名细心可靠的丫鬟。
将镇北府的事务再次托付给郭韬,并留下了亲笔书信,若自己遭遇不测,请郭韬务必设法将孩子送往安全之地。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真实目的地,只说是前往相对安全的江南暂避。临行前,她抱着承泽和安宁,亲了又亲,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滴落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
“泽儿,宁儿,等娘亲去把爹爹带回来……”她哽咽着低语,随即毅然转身,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外观朴素的马车。
马车在数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悄然驶离了烽火连天的镇北府,踏上了南归之路。
为了避开联军可能的巡逻队和日益猖獗的流寇,他们选择的路线极为偏僻难行。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车厢,即便裹着厚厚的裘皮,彩盈依旧觉得寒意刺骨。
产后未曾痊愈的身体,在颠簸和严寒的双重折磨下,更是雪上加霜,小腹时常传来阵阵隐痛,但她始终咬牙强忍着,不曾发出一声呻吟。
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再快点!赶到京城,去到凤哥身边!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超乎想象。
就在他们离开北疆地界,进入相对安稳的中原区域后不久,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道上,意外发生了!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如同从地底钻出一般,骤然从两侧山林中杀出!他们出手狠辣,目标明确,直指彩盈所在的马车!
“保护王妃!”护卫首领嘶声怒吼,拔刀迎敌。
四名王府护卫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拼死抵抗,与黑衣人战作一团,刀光剑影,鲜血飞溅。然而,对方人数众多,且武功路数诡异狠毒,显然不是寻常匪类。
“是魔教妖人!”一名护卫在临死前发出了警示。
马车内,彩盈紧紧抱着被惊醒、吓得大哭的安宁,承泽则由乳母死死护在怀中。听着车外激烈的厮杀声和护卫们不断倒下的惨叫,彩盈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些人,是冲着她来的!是京城那边,还是北疆的敌人?他们怎么会如此准确地掌握自己的行踪?!
“轰!”马车厢壁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一个破洞,一名黑衣人狞笑着探身进来,手中淬毒的匕首直刺彩盈怀中的安宁!
“不!”彩盈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将安宁死死护在自己身下!
“噗嗤!”
匕首没能刺中孩子,却深深扎入了彩盈的后肩!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
那黑衣人一击不成,正要再下杀手,车外还活着的一名护卫拼死冲来,将其拦下。
混乱中,乳母抱着承泽,在另一名丫鬟的搀扶下,惊慌失措地跳下马车,试图逃入山林。然而,一名黑衣人眼疾手快,张弓搭箭——
“嗖!”
箭矢破空,并非射向乳母,而是射向了她怀中的襁褓!
“小心!”丫鬟尖叫着扑了过去。
箭矢射穿了丫鬟的肩膀,余势未消,擦着承泽的襁褓飞过,带走了一小块布料,在孩子细嫩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血痕!承泽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世子!”乳母魂飞魄散,紧紧抱住孩子,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而马车这边,最后一名护卫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几名黑衣人围住了破损的马车,看着肩头血流如注、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死死护着怀中婴儿的彩盈。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阴冷,挥了挥手:“主子有令,要活的!带走!”
两名黑衣人上前,粗暴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彩盈从马车里拖了出来。
她怀中的安宁哭声微弱,小脸憋得青紫。
就在这时,远处官道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那为首的黑衣人脸色一变,低骂一声:“晦气!撤!”
他们来不及再去搜寻逃入山林的乳母和承泽,迅速抬起重伤的彩盈和她怀中的女婴,如同来时一般,鬼魅般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荒凉的山道上,只留下破损的马车、遍地的尸体、凝固的鲜血,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血腥气,诉说着方才发生的惨烈。
千里驰援,归途惊变。彩盈未曾想到,她历尽千辛万苦,一心想要奔赴夫君身边,却在中途遭遇如此厄运。
自身重伤被掳,幼女落入敌手,生死未卜;
儿子虽侥幸逃脱,却流落荒山,吉凶难测……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吱声,缓缓转向一个更加黑暗与残酷的方向。
而这一切,被软禁在京城靖王府中的马凤,尚且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