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那番“伪诏乱国,凡乱命皆不奉诏”的宣言,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在镇北府内外激起了滔天巨浪,旋即又以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方式,迅速沉淀、凝固。
城内,短暂的震惊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同仇敌忾的怒吼。
将士们不傻,他们亲眼看着这位年轻王爷是如何与他们同食同宿,如何身先士卒,如何挽狂澜于既倒。
那所谓的“圣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王爷稳住阵脚、甚至刚刚喜得麟儿之时到来,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王爷!我等愿誓死追随!”
“奸臣当道,蒙蔽圣听!这诏书,我们不认!”
“守住镇北府,就是守住大辽!王爷,您下令吧!”
群情激愤,无需更多动员。郭韬等将领更是第一时间表明了态度,整军备战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城防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丝除了保家卫国之外的、更为复杂的决绝——那是一种被自己誓死效忠的朝廷背叛后,转而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眼前主帅的悲壮忠诚。
城外的联军似乎也察觉到了镇北府内部气氛的变化,接连两日都未发动大规模进攻,只是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尤其是中军那黑袍法师所在的区域,隐隐有更多诡异的气息流动,仿佛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而帅府旁的小院内,气氛则凝重而压抑。彩盈因急火攻心加之产后虚弱,一直昏昏沉沉,时醒时睡。
马凤在处理完紧急军务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守在她的病榻前,亲自喂药,运功为她梳理紊乱的气息。两个早产的婴儿更是孱弱,需要精心呵护,马凤调派了最细心的妇人和医官照料,但他仍会时常在深夜,独自站在两个小小的摇篮边,借着微弱的烛光,凝视着那一双儿女皱巴巴却无比牵动他心弦的小脸。
看着承泽偶尔无意识蹙起的小眉头,看着女儿(马凤为她取名“安宁”,愿她一生平安宁和)细弱的呼吸,再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爱妻,马凤心中的怒火与杀意,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愈发凝练和冰冷。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道伪诏,彻底斩断了他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若遵旨回京,必是死路一条,妻儿、旧部乃至这满城军民,都将随之殉葬。
他若不遵,便是“抗旨谋逆”,将与整个大辽朝廷彻底决裂。
但,那又如何?
皇帝昏迷,兄长毙命,外敌压境……这江山,这朝廷,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要守护的,从不是那龙椅上坐的是谁,也不是那金銮殿上传下的是什么命令,而是眼前这需要他庇护的妻儿,是身后这信任他、追随他的将士,是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和其上挣扎求存的黎民!
“王爷,”郭韬的声音在门外低沉响起,打断了马凤的沉思,“斥候回报,敌军后方似有异动,粮草物资调动频繁,恐有大举进攻的迹象。另外……派往京城方向的探子也传回消息,朝廷……似乎已另派监军,正在前来北疆的路上,不日即到。”
内外交困,步步紧逼!
马凤轻轻为彩盈掖好被角,站起身,眼神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走出房间,对郭韬道:“知道了。传令众将,帅府议事。”
帅府内,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将领们看着主位上那个虽然年轻,却已承载了太多、眼神冷峻如渊的元帅,都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马凤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指向沙盘上敌军营寨后方的某个点,那里是斥候新发现的、一个戒备相对松懈的小型物资中转站。
“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马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朝廷的刀已经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城外的敌人也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打乱他们的部署,获取我们急需的物资,更要……打出我们的威风,让那些魑魅魍魉知道,想动我们,得先问问我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他目光扫过李校尉和王都尉:“‘跳荡营’休整完毕否?”
“回元帅!弟兄们憋着一股劲,早已准备就绪!”李、王二将轰然应诺。
“好!今夜子时,目标——敌营后方黑石坡转运站!依旧是老规矩,焚毁物资,杀伤守军,速战速决!此次,我亲自为你们压阵,在接应点等候!”
“末将遵命!”
是夜,子时。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数百道黑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出镇北府。
马凤亲率一千五百精锐,其中包括两百新组建的、配备了部分从彩盈带来物资中修复的铠甲的骑兵,前往更靠近前线的接应点。
或许是因为前次鹰嘴峡的胜利,或许是因为那“伪诏”激起的悲愤,这一次的“跳荡营”行动更加迅猛、更加狠辣。
他们如同暗夜中的死神,精准地摸掉了哨兵,突入防守相对松懈的黑石坡转运站,将囤积在此的粮草、军械付之一炬,留守的数百柔然仆从军几乎被屠杀殆尽!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等到联军主力察觉后方火起,派兵来援时,“跳荡营”早已带着缴获的少量精良兵器和药材,迅速撤离,与接应的马凤汇合,安然返回城中。
又是一场干净利落的胜仗!虽然规模不大,但意义非凡。它向所有人证明了,即便内外交困,镇北府依旧有一战之力,马凤麾下的军队,依旧是那把能刺穿敌人心脏的利刃!
消息传回,城内欢声雷动,士气高涨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马凤刚刚踏入城门,准备去查看彩盈和孩子们的情况时,一名来自“凤影”的密使,带着一身露水与疲惫,找到了他。
“主上,”密使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急促,“京城急讯!陛下……陛下病情似有反复,恐……恐时日无多!大皇子与二皇子之争已趋白热化,京城暗流汹涌!另,属下探得,那前来北疆的所谓‘监军’,乃是大皇子心腹,随身携有……携有密旨,若王爷抗命不尊,可……可就地格杀!”
马凤瞳孔骤缩!
父皇病危?
兄长们不仅逼他交权,竟还派了杀手?
几乎同时,又一名斥候飞奔而来:“报——元帅!敌军大营异动!中军黑袍法师所在区域,黑气冲天,诵经声大作,疑似在进行某种大型邪法仪式!柔然左贤王兀术秃已下令,全军备战,恐……恐在旦夕之间,发动总攻!”
内有权臣催命,外有强敌总攻在即!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危机,在这一刻,汇聚成了滔天巨浪,朝着马凤和他摇摇欲坠的镇北府,轰然拍下!
马凤站在冰冷的城墙之上,望着南方漆黑的天际,又看向北方敌营中那越来越浓重的、令人心悸的黑暗气息,最后,他的目光落向内城那点着温暖灯火的小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看透生死、洞悉命运的冰冷平静。
他缓缓转身,对身后肃立的郭韬、李校尉、王都尉等一众核心将领,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碴砸落:
“郭韬听令!”
“末将在!”
“本王命你,全权主持镇北府一切防务!在我回来之前,城在人在!”
“李敢、王猛!”
“末将在!”李校尉、王都尉踏前一步。
“命你二人,辅佐郭将军,统领‘跳荡营’及所有机动兵力,依计行事,灵活歼敌!”
“末将遵命!”
马凤的目光最后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诸位,我将暂离数日。此去,非为避战,实为破局!京城魍魉不休,则边关永无宁日!外敌妖法不破,则我军伤亡惨重!我必须去斩断那伸向我们的黑手,去寻找破解妖法之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柔光,旋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府内……王妃与两位小主人,便托付给诸位了!”
郭韬等人瞬间明白了马凤的意图!
他这是要冒险离开前线,前往危机四伏的京城区域,甚至可能去寻求破解魔教妖法的方法!这是何等胆大包天,又是何等无奈之举!
“王爷!不可!京城如今龙潭虎穴,您孤身前往,太危险了!”郭韬急道。
“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我才必须去!”马凤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放心,我自有分寸。镇北府,就交给你们了!守好它,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等众人再劝,转身大步走下城墙。
他回到小院,彩盈恰好醒着,气色依旧很差,但眼神清明了许多。马凤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没有隐瞒,将自己的决定低声告诉了她。
彩盈静静地听着,没有哭泣,没有阻拦,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眼中充满了担忧,却也有着全然的信任与支持:“凤哥,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和承泽、安宁在这里等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马凤重重地点了点头,俯身,在彩盈额头,以及两个熟睡的孩子额头上,各自印下深深一吻。
随即,他毅然起身,不再回头。
片刻之后,一骑快马,载着改换装束、掩去行藏的马凤,在数名最精锐的“凤影”成员护卫下,悄然从镇北府一处隐秘出口驰出,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利箭般,撕裂沉沉的夜幕,向着南方,向着那波谲云诡的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功成身退是假,以退为进是真!急返京城亦非屈服,而是要以身为刃,直插风暴的中心,为这困守孤城的数万军民,斩出一条生路!
身后的镇北府,火光零星,肃杀而悲壮。前方的路途,黑暗笼罩,吉凶未卜。
但马凤的眼神,却比夜空中的寒星,更加明亮,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