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那一声微弱却执拗的婴儿啼哭,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曦,瞬间驱散了弥漫在镇北府上空的死亡阴霾。
马凤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房间的。
浓重的血腥气尚未散去,混杂着一种新生的、微甜的奶香。
彩盈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干裂,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角,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的玉兰,脆弱得令人心碎。
但她看向身旁那个被柔软布帛包裹着的、小小襁褓时,眼中却焕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凤……”她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充满了喜悦。
马凤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握住了彩盈冰凉的手。
他的目光,则急切地落向那个襁褓。
稳婆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脸上堆着讨好的、却也带着真切欣慰的笑容:“王爷您看,是小世子!虽然早产了些,有些瘦弱,但瞧着精神头还好,哭声也亮堂!”
那是一个极其幼小的婴儿,皮肤红彤彤的,带着些褶皱,闭着眼睛,小小的拳头攥着,偶尔还会咂咂嘴。
他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用力一碰就会碎掉。
这就是他的孩子?
他和彩盈血脉的延续?
在这尸山血海中降临的生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喜悦、深沉责任和无边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马凤的鼻腔和眼眶。
他伸出那双刚刚还在浴血厮杀、沾满敌人血迹和污泥的、微微颤抖的手,想要触碰一下那娇嫩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停住,生怕自己手上的血腥和粗糙玷污了这纯净的新生。
“彩盈……辛苦你了。”他最终只是紧紧回握住彩盈的手,声音沙哑,蕴含着无尽的情愫。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简单的几个字中。
彩盈微微摇头,嘴角努力勾起一个虚弱的弧度:“看到你平安,孩子也好,我便不辛苦。”她目光温柔地落在婴儿身上,“凤,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马凤凝视着那小小的生命,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蹙起的小眉头,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世间的艰难。
他沉吟片刻,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城外尚未完全平息的战场余烬,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生于烽火,承继着万千将士的牺牲与希望。我希望他将来能如利剑般刚直,守护该守护的一切,亦能心怀仁念,泽被苍生。便叫……‘承泽’吧。乾承泽。”
“承泽……”彩盈轻声重复着,眼中流露出满意与慈爱,“好名字。小承泽,你听到了吗?爹爹希望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仁德兼备的男子汉呢。”
仿佛听懂了父母的话语,小承泽在睡梦中动了动小嘴,发出细微的嘤咛。
就在这时,彩盈的眉头忽然又轻轻蹙起,手下意识地按向自己的小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诧异。
“怎么了?可是还有不适?”马凤立刻紧张起来。
旁边的稳婆经验丰富,见状脸色微变,连忙上前再次查看。这一看,她顿时惊呼出声:“天爷!这……这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马凤和彩盈都愣住了!
双生子?
果然,不过一刻钟后,又是一阵艰难的努力,第二声更加细弱、却同样清晰的啼哭声在产房中响起!
“是位小郡主!龙凤胎!王爷,王妃,是龙凤呈祥啊!”稳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这一次,连马凤都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狂喜和加倍的心疼。
他看着被并排放在彩盈身侧的两个小小襁褓,儿子稍显瘦弱,女儿更是小得如同猫咪一般,但都顽强地呼吸着,昭示着生命的奇迹。
彩盈看着这一双儿女,苍白的脸上焕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一种属于母亲的、无比满足和骄傲的光芒。
她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连抬手抚摸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痴痴地看着,眼角滑下欣喜的泪水。
“好……真好……”她喃喃着,气息越发微弱。
马凤心中既喜且忧,连忙命人将最好的、所剩无几的补药炖上,又严令加派守卫,确保王妃和两位小主人绝对安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伤痕累累的镇北府。
“王爷喜得龙凤胎!”
“是小世子和小郡主!天佑我镇北府!”
“王妃辛苦了!”
坚守了一日、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将士们闻讯,无不精神一振,仿佛这新生命的降临,给这座浸满鲜血的城池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祥瑞。
就连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也被这喜悦冲淡了几分。
郭韬带着一众将领前来道贺,看着马凤那虽然疲惫却难掩初为人父喜悦的脸庞,也都由衷地感到高兴。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喜悦,并未能持续太久。
就在马凤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承泽抱在怀中,感受着那轻若无物却又沉甸甸的分量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恐慌的马蹄声和嘶喊!
“八百里加急!京城急报!求见王爷!”
一名驿卒,比之上次郭韬派出的那位更加狼狈,几乎是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他盔甲歪斜,满面尘土与泪痕混合,手中高举着一份插着代表最紧急、最不详的黑色羽毛的信筒!
“京城急报?”马凤的心猛地一沉,那股刚刚被新生儿冲散的阴霾瞬间以更沉重的姿态压回心头。他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还给稳婆,大步走出房间,脸色已经恢复了统帅的冷峻。
那驿卒扑倒在地,双手将信筒高举过头,声音凄厉欲绝:“王爷!京城……京城巨变!陛下……陛下病重昏迷!朝政……朝政由大皇子与二皇子共同把持!他们……他们下旨,斥责王爷您擅启边衅,耗费国帑,丧师辱国,命您……命您即刻交出帅印,解散兵马,单人独骑回京……回京领罪!不得有误!违令……违令以谋逆论处!”
如同数九寒天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马凤整个人僵在原地!
皇帝病重昏迷?
大皇子二皇子把持朝政?
斥他丧师辱国?
交出兵权,回京领罪?
这哪里是圣旨?
这分明是催命符!
是夺权的阴谋!
是将他和他麾下这数万军民置于死地的毒计!
他瞬间明白了。
朝中主和派,或者说他那些“好兄长”们,见他在这里站稳了脚跟,甚至可能扭转战局,便迫不及待地要除掉他!
他们不惜颠倒黑白,在他与敌军血战之时,在后方捅来这最致命的一刀!
“噗——”屋内,本就虚弱到极点的彩盈,听到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急火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彩盈!”马凤肝胆俱裂,冲回房内。
“王妃!”
“快!医官!”院内顿时又是一片混乱。
马凤扶住软倒的彩盈,看着她嘴角刺目的鲜红和毫无血色的脸,听着耳边婴儿细弱的啼哭,再想到城外虎视眈眈的敌军和怀中这份冰冷恶毒的“圣旨”,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冰冷的杀意,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双子降生的巨大喜悦尚未品尝,亡国灭种的噩耗便已紧随而至!
一边是刚刚诞生、需要庇护的娇儿爱妻,一边是步步紧逼、欲置他于死地的内外之敌!
家与国,忠与奸,生与死……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被残酷地推到了极致!
马凤轻轻将彩盈放平,为她掖好被角,用手帕擦去她唇边的血迹。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过程中,变得如同万载寒冰,冷冽、坚硬,不带一丝温度。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院中,拾起那份掉落在地的、插着黑羽的信筒。他没有再看里面的内容,只是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又缓缓扫过城外连绵的敌营,最后目光落回这间承载着他此刻全部柔软与牵挂的小院。
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传令全军,陛下蒙难,奸臣当道,伪诏乱国!本王,征北大元帅乾德智,受命于危难,当秉持忠义,护卫疆土,廓清环宇!自即日起,凡乱命,皆不奉诏!凡有敢议弃城、议班师者——斩!”
“郭韬!”
“末将在!”郭韬肃然应声,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整军,备战!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谁在保家卫国,又是谁,在祸国殃民!”
“是!”
双子降生,噩耗亦至。
这最坏的与最好的消息同时降临,将马凤彻底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已无路可退,唯有握紧手中的枪,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为妻儿,也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