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成门内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与朔州边关的肃杀、山野林间的寂静截然不同。
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粼粼,脂粉香气混杂着各种食物的味道,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帝都浮世绘。
萧煜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们衣着普通,风尘仆仆,混在入城的人流中毫不显眼。
但这份“不显眼”只是表象。萧煜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暗处便有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们,又迅速隐去。京城的暗桩眼线,比边关密了何止十倍。
他没有直接回位于皇城东侧的靖亲王府,而是先去了靠近西市的一处不起眼的绸缎庄。
这是沈追提前安排好的联络点之一。掌柜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见到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随即恢复平静,恭敬地将一行人引入后堂。
“王爷,沈将军已在王府安排妥当,但近日王府周围多了些生面孔,似是各府探子,也有京兆尹的暗哨。”
掌柜低声道,“沈将军让小人转告王爷,王妃娘娘安好,余毒已清,恢复顺利,只是精神仍有些不济。府中仆役已筛查一遍,暂时干净。
另外,陛下已知王爷抵京,但尚未有明旨召见。宫中传出消息,陛下近半月来,时有头晕目眩,太医署以‘操劳过度,肝阳上亢’为由,开了不少安神平肝的方子,但效果似乎不大,圣心颇为烦躁。”
萧煜点点头。皇帝的身体状况和微妙态度,是眼下最需揣摩的。“本王知道了。这里安全吗?”
“后院有直通相邻两条街的暗门,小人已安排妥当。王爷可在此更衣歇息片刻。”
萧煜看向苏澈。苏澈会意,低声道:“你需要彻底处理一下伤口,换身衣服。还有,大家连日奔波,最好都稍作休整,吃点热食。”
半个时辰后,萧煜换上了一身玄色绣银蟒纹亲王常服,虽面容仍有倦色,但威仪尽显。苏澈也换了身干净的天青色直裰,外罩棉袍,将药箱整理好,扮作随行医官。
其余亲兵则换上王府侍卫服色,精神面貌为之一新。
“走吧,回府。”萧煜声音平静,率先走出后门,登上一辆早已等候的、符合亲王规制的青篷马车。苏澈与他同乘。
马车粼粼,穿过繁华的街市,向着靖亲王府驶去。
越靠近皇城,街道越显肃穆,行人衣着也越发讲究。当那熟悉的朱红大门和威严石狮映入眼帘时,萧煜心中并无多少归家的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沉甸甸的警惕。
王府中门早已敞开,沈追一身戎装,率留守的府卫在门外肃立迎接。见到萧煜下车,沈追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末将沈追,恭迎王爷回府!”
“起来。”萧煜虚扶一把,目光扫过沈追身后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辛苦了。进去说话。”
步入府中,一草一木依旧,却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紧绷气息。
仆役们行礼如仪,但眼神闪烁,恭敬中带着探究和不安。王妃林氏并未在前厅迎接,沈追解释娘娘遵医嘱需静养,午后方起。
萧煜并不在意,径直来到外书房。苏澈自然随行,他的身份在朔州已不是秘密,此刻作为“首席医官”跟在萧煜身侧,倒也无人敢置喙。
书房门一关,隔绝了外界。沈追立刻禀报详情。
“王爷,王妃娘娘恢复情况良好,视物已无大碍,言语清晰,只是体虚乏力,记忆偶有模糊。
孙府医和苏先生留下的方子很有效。
娘娘对途中遇袭之事后怕不已,但对王爷的安排并无怨言。”沈追顿了顿,“府中近日确有异动。
三日前,一个负责采买的二管事,被发现与谢家一个远房铺子的掌柜私下接触,传递过一张无关紧要的货单,但形迹可疑,已被暗中控制。
另外,厨房一个烧火婆子,儿子最近突然在赌坊赢了一大笔钱,来历不明,也在监视中。”
“跳梁小丑。”萧煜评价道,“京城各方,都有什么动静?”
“太子仍在东宫闭门,但林文渊等人活动频繁,与几位御史、翰林,还有京营几位中下层将领皆有私下会晤。
谢昶虽被听勘,但其长子谢琮仍在户部任职,近日以‘筹措南疆善后钱粮’为名,与几位藩王在京的代理人接触甚密。
至于‘影阁’,京城几家疑似据点近日都格外沉寂,但漕帮在京的暗桩,最近与谢家几个商铺有异常资金往来。”
沈追语速很快,“还有一事,三殿下昨日派人送来拜帖,说是听闻王爷回京,欲过府探望,帖子被属下以‘王爷车马劳顿,需静养’为由暂缓了。”
三皇子萧景烁,生母早逝,在朝中并无强力外戚,一向以“醉心书画、不同政事”示人,此时递帖,是单纯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萧煜沉吟片刻:“三弟那里,挑份不轻不重的礼回过去,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叙。谢家和东宫的动向,继续盯紧,尤其是他们与军方、漕运的勾连。府内,继续清查,宁可错疑,不可放过。那些探子,先不必惊动,看看他们背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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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向苏澈:“苏澈,王妃那边,还需你再去仔细诊视一番,尤其留意有无其他潜藏的中毒迹象或后遗症。府中若有人‘突发急病’,也需你出手,正好可观察。”
“明白。”苏澈点头。他知道这是让他以医术为掩护,深入了解王府内部情况和可能隐藏的危机。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管事略显急促的声音:“王爷!宫里来人了!是司礼监的冯公公,带着陛下口谕!”
冯保?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太监,亲自来了?
萧煜与沈追、苏澈交换了一个眼神。“请冯公公前厅稍候,本王即刻便到。”
前厅,冯保一身绯色麒麟服,面白无须,神情恭谨中带着惯有的矜持。见到萧煜,他微微躬身:“老奴见过靖亲王。
王爷一路辛苦了。陛下听闻王爷抵京,甚是挂念,特命老奴前来探望,并传陛下口谕。”
“冯公公有劳。”萧煜神色淡然,“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冯保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厅内众人听清:“陛下口谕:着靖亲王萧煜,明日巳时正,入宫觐见。
朕有话要问。另,闻王府医官苏澈,于朔州防疫、救治王妃有功,明日一并带入宫中,朕也想见见。”
召他觐见是意料之中,但特意点名要见苏澈?这超出了萧煜的预料。苏澈站在萧煜侧后方,心中也是一凛。
“臣,领旨。”萧煜躬身,“有劳冯公公回禀陛下,臣明日必准时入宫。苏先生亦会随行。”
冯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王爷客气了。
陛下还让老奴带了些宫中御制的滋补药材,给王爷和王妃调养身体。”他一挥手,身后小太监捧上几个锦盒。
“陛下近日圣体亦有些微恙,太医们正在调理。陛下说了,北境风寒,王爷为国操劳,损伤了身子,回京正该好好将息。
有些事,急不得,也……不必急。”
这话绵里藏针。既是关怀,也是警告——皇帝知道你辛苦了,也知道你可能想“急”些什么,但最好“不必急”。
萧煜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神色如常地谢恩,命人收下药材,又亲自将冯保送至府门。
回到书房,气氛更显凝重。
“陛下特意要见苏先生……”沈追眉头紧锁,“是起疑了?还是想试探?抑或是……想将苏先生纳入掌控?”
萧煜看向苏澈,眼中带着歉意和担忧:“是我连累你了。宫中不比朔州,规矩大,耳目多,一言一行皆需谨慎。陛下心思深沉,难以揣度。”
苏澈反而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萧煜的手背:“该来的总会来。陛下想见我,未必是坏事。
或许,他真是对防疫和解毒之法感兴趣。又或者,他想看看我这个‘奇人’,到底有何本事,值不值得你如此看重。只要我谨守本分,小心应对,见招拆招便是。
况且,”他微微一笑,“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吗?你会护着我的,对吧?”
他这份全然的信任和毫不退缩的勇气,让萧煜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也驱散了部分阴霾。“当然。明日入宫,你跟紧我。无论陛下问什么,据实以告,但涉及朔州军务、王府内情,以及你的‘师承’,可酌情模糊,或推到我身上。”
“我晓得分寸。”
“沈追,”萧煜再次下令,“明日我与苏澈入宫期间,府中务必加强戒备,尤其是王妃居所。若有人趁机生事,可先斩后奏!”
“末将领命!”
当夜,靖亲王府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异乎寻常。萧煜与苏澈同宿主院。
苏澈再次为萧煜检查了伤口,确认无碍,又为他针灸安神,助他入睡。萧煜却握住他的手,在黑暗里低声说:“苏澈,明日之后,京城这潭水会更浑。你怕吗?”
苏澈侧过身,在朦胧的夜色中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怕,也不怕。怕的是人心叵测,阴谋难防。
不怕的是,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就像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一样。
萧煜,我们并肩作战,走到今天,什么风浪没见过?京城再凶险,也不过是另一片战场。”
萧煜将他拥入怀中,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心中的不安渐渐沉淀。
是的,他们早已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和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