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了相对平坦却易受伏击的官道，萧煜一行转而折向东南，取道一条商旅较少、更为崎岖的支路。
这条路需穿过大片丘陵林地，渡过多条溪涧，路程增加了近两成，却能有效避开数处类似“落鹰涧”的险地，并缩短在开阔平原暴露的时间。
暮色四合，队伍在一片背风的林间空地扎营。
篝火驱散着初春夜间的寒意，却也映照着众人疲惫而警惕的面容。亲兵们轮流值守，暗哨放出半里之外。
苏澈正小心地为萧煜重新处理手臂上那道被碎石划开的伤口，伤口不深，但边缘沾染了尘土，需要仔细清洗。
“还好，没有伤到筋骨，但必须保持干净，以防‘邪毒内侵’。”
苏澈用自制的“酒精”消毒后，敷上金疮药，仔细包扎。
他眉头微蹙，借着火光审视萧煜略显苍白的脸色，“你今日又动武牵动了旧伤，气血有些浮动。这碗药必须喝完，夜里要好好休息。”
萧煜没有拒绝，接过温热的药碗一饮而尽，药汁的苦涩让他微微蹙眉，却觉得心头熨帖。
他看着苏澈低头收拾药箱时专注的侧脸，火光在那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心中那片因阴谋和杀戮而冰封的角落，悄然柔软。“今日多亏了你的药粉和迷烟，否则突围不会那么顺利。”
苏澈抬头，露出一丝浅笑，眼中却无得意，只有忧虑：“那些不过是小伎俩，对付乌合之众尚可，若遇真正的高手或军队，恐怕……那红土，你怎么看？”
萧煜神色转冷，从怀中取出陈锋刮下、用油纸包着的那点红土：“江西、湖广南部的红壤……与虔州山区特征吻合。
袭击者即便不是直接从虔州来，也必然与盘踞在那片区域的势力有关。
谢家在南疆计划败露，却还不死心，想在途中截杀我
目的不外乎几个：阻止我入京对质、抢夺可能存在的证据、或者……栽赃给别的势力，比如草原部落，进一步坐实我‘勾结外敌’的罪名。”
“他们敢在京畿附近如此明目张胆？”苏澈有些难以置信。
“越是靠近京城，得手后越容易混淆视听，推卸责任。
山匪流寇、边军溃兵、甚至是我‘自导自演’苦肉计，都有可能。”萧煜声音低沉，“接下来的路，他们很可能还有后手。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更出其不意。”
他召来陈锋，摊开一份简易的行军地图：“明日我们不再走任何已知的商道或驿路。
从这里向东，穿过‘黑松林’，然后沿‘无名河谷’向北，虽然难行，但可直插京西六十里的‘翠微山’。
那里有本王早年置下的一处隐秘田庄，可作为入京前最后的休整和情报汇集点。”
陈锋仔细记下路线，面露难色：“王爷，黑松林地形复杂，常有野兽出没，无名河谷此时节可能水涨，恐不易行。而且，完全脱离道路，补给……”
“补给带足五日份的干粮清水。轻装简从，只带必需品。至于野兽和地形……”萧煜看向苏澈，“苏先生可有驱兽或应对沼气的药物？”
苏澈略一思索：“驱兽的药粉可以配制，用些刺激性强的药材混合硫磺即可。
防范沼泽瘴气……需用苍术、艾草等物熏烧，每人佩戴装有辟秽药材的香囊。我连夜准备。”
“有劳。”萧煜点头，对陈锋道，“告诉兄弟们，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抵达翠微山庄，必有重赏。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拂晓出发。”
黑松林古木参天，光线昏暗，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寂静中不时传来不知名鸟兽的啼鸣。
苏澈配制的驱兽药粉沿途撒布，果然罕有大型野兽靠近。
但崎岖的地形和错综的林木极大地拖慢了速度，众人需不时挥刀开路，体力消耗巨大。
萧煜的伤口在颠簸和劳累下，果然出现了红肿发热的迹象。
苏澈每日两次为他换药，内服汤药也加重了清热解毒的剂量。
夜里宿营时，苏澈坚持为他用热水敷伤处周围以活血散瘀。
两人同宿一个小小的营帐，耳鬓厮磨间，担忧与情愫在沉默的照料中无声流淌。
萧煜常常在苏澈睡着后，凝视着他疲惫的睡颜，轻轻将他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驱散春夜的寒凉。
无名河谷比预想的更难行。初春雪融，河水上涨，岸边泥泞湿滑，队伍不得不数次涉水或寻找狭窄处跳跃通过。
苏澈准备的辟秽香囊和不时点燃的苍术艾草团，有效预防了可能的瘴气侵袭。
但一名亲兵在渡河时不慎滑倒，扭伤了脚踝，苏澈立刻用树枝和绷带为他做了临时固定。
尽管困难重重，但这条隐秘路线确实避开了所有可能的伏击点。第三日黄昏，当前方出现翠微山熟悉的轮廓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翠微山庄坐落在山腰一处凹地里，背靠峭壁，只有一条隐蔽的小径通往山下，易守难攻。
庄内只有一对老仆夫妇看守，见到萧煜等人，又惊又喜，连忙安排食宿。
热水、热食、干燥温暖的床铺，对于连日奔波、神经紧绷的众人而言，不啻于天堂。
苏澈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检查萧煜的伤口，庆幸的是，经过及时处理和高强度的草药作用，红肿已开始消退，热度也退了，没有化脓的迹象。他重新清洗上药，又熬了补气养血的汤药让萧煜服下。
“在这里休整两日。你需要时间让伤口稳定，大家也需要恢复体力。”苏澈的语气不容商量。
萧煜这次没有反对，他知道接下来的京城之行才是真正的硬仗，他必须以最佳状态面对。
他派出两名机灵且熟悉京畿地形的亲兵，乔装成山民猎户，下山打探消息，并与先期抵达京城的沈追设法取得联系。
山庄虽隐蔽，但并非与世隔绝。
老仆提到，约莫七八日前，曾有官差模样的人来附近山中搜查，说是追捕逃犯，但举止可疑，更像是探路。
昨日，也有陌生的货郎试图接近山庄，被老仆以“主家不在，山中有虎”为由吓走了。
“看来，我们的行踪并未完全瞒过有心人。’
萧煜面色凝重，“这里也不宜久留。明日若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日一早我们必须动身，直抵京城！”
休整的两天里，苏澈除了照顾萧煜，也抓紧时间处理了其他亲兵的伤病，补充了消耗的药品，并利用庄内有限的材料，又制作了一些应急药粉和简单的陷阱机关零件，分发给亲兵。
第二日傍晚，下山打探的亲兵带回了消息。
“王爷，京城情况复杂。”亲兵低声道，“王妃娘娘的车队五日前已平安抵达靖亲王府，沈将军安排妥当。
但京中流言纷纷，有说王爷您在朔州拥兵自重、抗旨不遵的；有说南疆之事其实是王爷您与谢家争斗，殃及池鱼的；更离谱的是，竟有人说您途中遇袭是苦肉计，实已暗中与贺兰部勾结，欲借返京之机图谋不轨……御史台已有几人上书，要求陛下彻查。”
萧煜冷笑：“果然不出所料。还有呢？”
“谢昶虽被革职听勘，但谢家在京势力仍在活动，尤其是通过一些文官和商贾。
东宫闭门，但太子少詹事林文渊等人活动频繁。另外，”亲兵顿了顿，“我们设法联系上了沈将军留在城外的暗桩。
沈将军传话，让王爷务必小心入城时的盘查，特别是……注意是否有宫中或东宫的人，以‘接引’或‘护卫’为名，接近车队。
还有，徐太医私下托人递话，说‘陛下近日圣体欠安，服药颇多，心思难测，望王爷谨言慎行’。”
皇帝身体欠安？服药颇多？萧煜心中一动。这信息至关重要。陛下若龙体违和，对权柄的掌控和猜忌之心恐怕会更重，也更容易受身边人影响。
“还有一事，”另一名亲兵补充道，“我们在山下集镇，听到往来商旅议论，说京西营近日调动频繁，似乎加强了通往京城各条要道的巡逻盘查，尤其是对从北边来的人马。”
京西营……那是直属京营、负责京畿西面防务的部队，其指挥使向来是皇帝亲信，但近年来与东宫走得颇近。
“盘查是假，监视甚至制造‘意外’是真。”萧煜眼中寒光闪烁，“看来，有人不想让我顺利踏入京城大门，或者，想在我入城时做文章。”
他看向苏澈，两人目光交汇，都明白了对方所想。最后这六十里路，恐怕比之前数百里山林更加凶险。
“计划不变，后日清晨出发。”萧煜决断道，“但路线再改。
不走官道，也不走最近的西门。我们从翠微山北麓绕行，经‘百花涧’、‘废砖窑’，从京城西北角的‘阜成门’入城。那里临近贫民区与坊市，鱼龙混杂，守军相对懈怠，盘查也松。
陈锋，你带两人，明日先行，摸清这条路线沿途情况及阜成门守军换防规律。”
“是！”
夜色中的翠微山庄寂静无声，但每个人的心都悬着。
京城那巍峨的城墙和森严的九门，仿佛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苏澈陪着萧煜站在庄前的小平台上，遥望东南方向地平线上那片隐约的、灯火汇聚成的朦胧光晕——那是京城。
“害怕吗？”这次是苏澈轻声问。
萧煜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暖而有力：“有你在，便没什么好怕的。
京城虽是虎穴，但也是我们的家。这次回去，不止要自保，更要……把该清理的，清理干净。”
他的目光投向更深处，仿佛穿透了夜幕，直视那皇宫大内。
苏澈靠在他肩上，感受着那份坚定的力量，心中也充满了勇气。“嗯，我们一起去清理。”
两日后，一支风尘仆仆、人数精简却异常精悍的小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京城西北阜成门外的杂沓人流中。
守门士卒看着为首那个面容冷峻、虽带着病容却气势不凡的男子递上的勘合与亲王印信，惊愕之余，不敢怠慢，连忙放行。
靖亲王萧煜，在无数暗流的涌动和杀机的窥伺下，终于踏入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