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色青灰。
靖亲王府主院内,苏澈已为萧煜重新更衣束发,亲王朝服庄重华贵,玉带蟒袍,衬得他面色虽仍有些苍白,却更添几分沉凝威仪。
苏澈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太医署低阶医官的青色公服,头戴无翅纱帽,手提特制的医箱,看起来恭敬本分。
“记住,多看,多听,少言。
陛下若问起医术,你便从《内经》、《伤寒》等经典中引述,结合朔州实践作答,不必刻意藏拙,也不必过分显山露水。若问及朔州事或你我关系,由我应对。”临行前,萧煜最后叮嘱。
“我明白。”苏澈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一丝紧张。
马车在晨雾中驶向皇城。巍峨的宫墙、高耸的角楼在晨曦中显出森严轮廓。
至承天门外下车,验明身份,由早已等候在此的小太监引着,步行穿过重重宫门。
汉白玉铺就的御道漫长而空旷,两侧红墙黄瓦,持戟侍卫肃立无声,唯有靴底与石面接触的轻微声响回荡,更显皇宫深寂威压。
苏澈目不斜视,余光却敏锐地观察着。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这个帝国的心脏,与影视剧中看到的繁华景象不同,真实的宫廷在清晨显得格外空旷和压抑,每一道宫门后似乎都藏着无数眼睛。
最终,他们被引至紫宸殿东暖阁外等候。此处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近臣之所。
阁外已有数位官员等候,见到萧煜,神色各异,有恭敬行礼的,有面露讶异的,也有目光闪烁、故作不见的。萧煜神色淡然,一一颔首回应。
约莫等了一炷香时间,暖阁门开,冯保走了出来,尖声道:“陛下有旨,宣靖亲王萧煜,医官苏澈,觐见——”
萧煜整了整衣袍,当先而入。苏澈提着药箱,落后半步跟上。
暖阁内光线明亮,地龙烧得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药味。
承熙帝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半倚在东窗下的紫檀木罗汉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锦被,面色确实透着几分倦怠和苍白,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在萧煜和苏澈进门时便牢牢锁定了他们。
“臣萧煜,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萧煜撩袍跪倒,行大礼。
“微臣苏澈,叩见陛下。”苏澈也随之跪拜,依礼伏地。
“平身吧。”承熙帝声音有些沙哑,“给靖亲王看座。苏澈你抬起头来。”
“谢陛下。”萧煜起身,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苏澈也依言抬头,但目光垂视地面,不敢直视天颜。
承熙帝打量了苏澈片刻,缓缓道:“朕听王谨回禀,也看了你那份南疆防疫疏议。字写得一般,道理倒有几分新奇。听说朔州王妃所中奇毒,也是你解的?”
苏澈谨慎回道:“回陛下,微臣略通岐黄,王妃中毒,乃陛下洪福庇佑,王府上下协力,太医院诸位前辈经验深厚,微臣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
南疆疏议,亦是拾前人牙慧,结合些许边地见闻,粗陋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不必过谦。”承熙帝摆摆手,目光转向萧煜,“老九,你的伤,如何了?”
“托陛下洪福,已无大碍,只是仍需将养些时日。”萧煜答道。
“嗯。朔州一战,你打得不错,以少胜多,扬我国威。
只是,”承熙帝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朕听说,你回京路上,不太平?在落鹰涧遇了山匪?”
来了。萧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回陛下,确有此事。一伙悍匪胆大包天,竟敢袭击亲王仪仗。幸赖护卫拼死,方得脱险。
臣已命河东官府严查。”
“山匪?”承熙帝似笑非笑,“寻常山匪,敢动亲王车驾?朕怎么听说,那些匪徒进退有据,倒像是行伍出身?还有人捡到些江西的红土?”
消息果然灵通,且刻意点出“江西”。萧煜心中更明,这是有人提前在皇帝耳边吹了风。他神色不变:“臣亦觉蹊跷。
已命人将匪徒遗留之物及红土样本呈交有司查验。
至于是否与行伍有关,或是有人冒充栽赃,还需详查。江西红土臣闻江南物产丰饶,土质多样,或有相似,未敢妄断。”
他把问题轻轻推了回去,既不否认异常,也不轻易接“江西”这个指向。
承熙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咳嗽了几声,冯保连忙递上温水。
皇帝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才又道:“南疆之事,你也听说了吧。谢勇胆大包天,其行可诛。
谢昶教子无方,朕已处置。
只是朕有些疑惑。
他目光如炬,“谢勇一介参将,何来如此胆量资源?那批毒物火油,从何而来?又为何要选在南疆,选在钦差抵达之时发难?老九,你在北边,可有听到什么风声?或者说朔州之前那些事,周文庭,还有王妃中的毒,与南疆,与江南,是否有些关联?”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核心。暖阁内气氛骤然紧绷。冯保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苏澈的心也提了起来,这是要将所有线索往萧煜身上引,暗示他可能与这些事有牵连,甚至可能是幕后黑手?
萧煜离座,再次跪下,声音沉稳清晰:“陛下明鉴。臣镇守北境,职责在于防边,对江南、南疆之事,所知皆来自朝廷邸报及陛下旨意。
周文庭身为朔州同知,勾结外敌、谋害王妃,罪证确凿,其案已交由朔州有司并刑部核查。其是否与南疆谢勇之事有关,臣不敢妄揣。
至于王妃所中之毒,据查验,确与南疆查获之‘鸠羽花’毒粉有相似之处,但来源是否同出一处,亦需详查。
臣惶恐,北境军务繁杂,于这些阴谋诡道,实非所长。
但臣以为,无论是朔州内奸,还是南疆祸乱,皆动摇国本,危害社稷,其背后黑手,必是包藏祸心、意图乱我大胤江山之巨蠹!
臣恳请陛下,彻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何地,绝不姑息!臣愿全力配合朝廷调查,以证清白,以安天下!”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既撇清了自己直接参与的可能,又将问题上升到“危害社稷”的高度,表明自己忠君爱国、支持彻查的态度,最后以退为进,表示愿意配合调查。
承熙帝眯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这个九弟,从小到大,便不是省油的灯。
军功卓着,威震北境,却也功高震主,让他这皇帝睡不安稳。南疆之事,朔州之变,桩桩件件似乎都隐约有他的影子,却又抓不到实质把柄。是他太干净,还是藏得太深?
“起来吧。”承熙帝最终缓和了语气,“你重伤初愈,不必动不动就跪。朕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一片忠心,朕是知道的。”
“谢陛下体恤。”萧煜起身,重新落座,额角已隐有汗意。
承熙帝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苏澈:“苏澈,你医术既然了得,对毒物亦有研究。依你看,那‘鸠羽花’之毒,可能来自何处?又如何防范?”
苏澈心中念头急转,知道这是考校,也可能是在试探他与萧煜是否知道更多内情。
他恭敬答道:“回陛下,微臣才疏学浅,仅从医书得知,‘鸠羽花’生于岭南滇黔深山,产量稀少,提炼不易。
其毒猛烈,微量即可致命,症状与王妃所中有相似,然天下毒物万千,症状雷同者亦有,未敢断言同源。
防范之道,首在隔绝,避免接触未知之物;其次,若遇中毒,需立即催吐、导泻,减少毒物吸收,并以甘草、绿豆、金银花等常见解毒药材急救,再寻对症解药。
然最紧要者,乃是杜绝毒源,严查流通。此等剧毒,非民间可得,其炼制、运输、使用,必有痕迹可循。顺藤摸瓜,或可找到幕后之人。”
他既回答了问题,提供了可行的防范和救治思路,又巧妙地将重点引向了“追查源头”,符合萧煜“彻查到底”的立场,且言辞谨慎,未越医官本分。
承熙帝听了,不置可否,只是道:“倒是个稳妥的见解。太医院正缺这般心思细密、敢于实务之人。苏澈,你可愿留在太医院效力?”
此言一出,萧煜心中猛地一沉。皇帝这是想将苏澈从自己身边调走?放在眼皮底下,既是控制,也是分化!
苏澈也是一惊,但他反应极快,再次跪下:“陛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然微臣师承野派,所学粗浅,于太医院诸位国手面前,实如萤火之比皓月。
且王爷伤病未愈,仍需微臣随侍调理。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臣暂留王府,待王爷痊愈后,再听陛下差遣。”他先自谦,再以萧煜伤势为由婉拒,合情合理。
承熙帝目光在萧煜和苏澈之间扫了扫,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倒是主仆情深。也罢,靖亲王伤病要紧。你便先留在王府好生伺候。日后,朕或许还有用你之处。”
“谢陛下恩典!”苏澈暗松一口气。
又询问了几句朔州防务和北境部落动向,承熙帝露出倦容,打了个哈欠:“朕有些乏了。老九,你回府好生养着。南疆、朔州之事,朝廷自有公断。你既回了京,便多将养身体,有些事,不必过于操心。退下吧。”
“臣,告退。”萧煜起身行礼,与苏澈一同退出暖阁。
走出紫宸殿范围,被早春微寒的风一吹,萧煜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湿。苏澈默默跟在他身侧,亦是心有余悸。
“陛下疑心极重。”萧煜低声道,只有两人能听清,“他今日句句机锋,既试探我,也想将你纳入掌控。最后那句‘不必过于操心’,是警告。”
苏澈点头:“但他并未直接发难,反而默许了我留在你身边。
说明他虽有猜忌,但尚未下定决心,或者他手中没有确凿证据,亦或朝中局势让他有所顾忌。”
“不错。”萧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身体确实不佳,精神不济,这对我们而言,是危机,也是机会。回府再说。”
两人正要往宫外走,却见不远处回廊下,转出一行人。为首者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面如冠玉,神情温和,正是太子萧景琰。他身后跟着少詹事林文渊等几名东宫属官。
“九皇叔!”萧景琰快步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关切,“方才在父皇处听说皇叔入宫,侄儿特在此等候。皇叔一路辛苦,伤势可大好了?”
萧煜停下脚步,神色平淡:“有劳太子殿下挂念。已无大碍。”
萧景琰目光转向苏澈,笑容和煦:“这位便是苏先生吧?果然气质清雅。先生在朔州妙手回春,救治皇婶,献策南疆,令人钦佩。”
苏澈躬身:“太子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皇叔回京,侄儿本应早日过府探望,只是”萧景琰面露愧色,“侄儿闭门思过,不便外出。今日偶遇,正好向皇叔致歉。
南疆谢勇之事,外家管教无方,酿成大祸,连累边关,侄儿每每思之,寝食难安。”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萧煜淡淡道:“殿下言重了。谢勇之罪,自有国法。殿下闭门思过,亦是遵旨。往事已矣,当向前看。”
“皇叔胸怀宽广,侄儿感佩。”萧景琰叹道,“只望日后,皇叔能多提点侄儿,使我少犯过错。侄儿还需去向父皇请安,先行一步了。”
“殿下请便。”
萧景琰带着人离去,背影依旧温文尔雅。
苏澈低声道:“这位太子殿下,倒是能屈能伸。”
萧煜望着太子远去的方向,目光幽深:“越是如此,越要小心。
咬人的狗,不叫。
今日父皇面前,他虽未直接针对我,但那些关于‘山匪像行伍’、‘江西红土’的话,难保没有东宫的影子。
回府。”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充满了无尽阴谋的宫殿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