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惊变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沸油锅的冷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朝野上下炸开了花。两份奏报几乎同时摆在了承熙帝的御案上:
一份是钦差李明辅与安南将军高世杰的联名急奏,详述查获谢勇私携大量毒物火油、意图祸乱南疆的经过,附有查获物证清单及部分人证供词;
另一份,却是太子萧景琰的请罪折子,言辞恳切,痛心疾首,言称“外家治家不严,竟出此不肖之徒,儿臣闻之五内俱焚,恳请父皇严惩,以正国法,儿臣亦当自省,闭门思过”。
朝堂之上,风云骤变。首辅杨廷和当先出列,痛斥此等行径“丧心病狂,有负皇恩,动摇国本”,请旨严查谢勇及其背后指使,并追究谢家管教不严、举荐失察之罪。
兵部尚书赵崇俭则质疑谢勇一区区参将,何来如此胆量与资源?背后必有更大黑手,恳请陛下彻查漕运、江南乃至朝中是否有人与之勾结。
户部尚书钱敏之则忧心忡忡,担心此事引发江南动荡,影响漕运税赋,更恐北境有变。
而原本与谢家或太子一系亲近的官员,此刻皆噤若寒蝉,或低头不语,或随大流附和“严查”。
承熙帝的脸色阴晴不定。谢家是太子外家,谢勇之事,无疑是对东宫威信的重击。但太子抢先请罪,姿态做足,他若穷追猛打,恐伤父子之情,更可能动摇国本。
可若轻轻放过,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何安抚南疆军民?李明辅与高世杰的联名奏报,字字千钧,证据确凿。
最终,承熙帝下旨:谢勇及其同党,就地处决,以儆效尤。江宁布政使谢昶,治家不严,御下无方,着革去布政使一职,暂留江宁听勘。
太子萧景琰,御下不严,罚俸一年,于东宫闭门读书三月。另,擢升安南将军高世杰暂摄南疆诸州军政,全力平疫安民。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明辅,忠直可嘉,留南疆协理善后,待事平回京叙功。
旨意看似严厉,实则留有余地。
谢昶只是“听勘”,未定其罪;太子仅是罚俸闭门;真正的刀,落在了已死的谢勇头上。
朝中明眼人都看出,陛下这是在保太子,保大局稳定,但南疆之事,已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了皇室与江南大族之间。
萧煜接到南疆的详细密报和高世杰的私信时,正在苏澈的监督下喝药。他的伤势在苏澈几乎常驻军营的精心调理下,恢复迅速,已能在帐内缓步行走,气色也好了许多。
看完密报,萧煜冷笑一声,将药碗放下:“弃车保帅,断尾求生。陛下还是选了维稳。谢昶只是听勘,太子只是闭门。真正的大鱼,依旧藏在深水之下。”
苏澈接过空药碗,用布巾替他擦了擦嘴角,轻声道:“但南疆的阴谋被挫败了,高将军掌握了主动,谢家声誉扫地,太子的势力也受挫。
这根刺已经种下,迟早会发作。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萧煜握住苏澈的手,掌心温热:“等。等京城下一步动作,等江南的反应,也等……我们派去江南和虔州的人传回确切消息。谢昶绝不会坐以待毙,他经营江南多年,树大根深。南疆计划失败,他要么蛰伏更深,要么……狗急跳墙。”
他目光转向帐壁上悬挂的北境地图,眼神锐利:“还有北边。乌兰部和巴尔虎部新败,但贺兰鹰态度暧昧。王谨虽走,朝廷对我的猜忌和束缚不会减少。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苏澈心中一跳。
“狡兔死,走狗烹。功高震主,历来是帝王大忌。如今南疆事发,牵扯东宫,陛下心中对‘藩王’、‘边将’的警惕只会更甚。”
萧煜语气平静,却带着看透世情的苍凉,“若有人再进谗言,说我萧煜在北境拥兵自重,勾结草原,甚至与南疆之事有染……陛下会如何抉择?”
苏澈握紧了他的手:“你不会。陛下……应该知道你的忠心。”
“忠心?”萧煜自嘲地笑了笑,“在绝对的权力和猜忌面前,忠心是最脆弱的东西。
何况,确实有人处心积虑要构陷于我。
周文庭留下的线索,王妃中毒的毒物,都指向江南,而江南连着东宫。若有人反咬一口,说我为了扳倒太子,自导自演了王妃中毒,甚至勾结外敌制造南疆乱局……你说,陛下会信谁?”
苏澈听得背脊发凉。这种颠倒黑白、层层构陷的毒计,在权力斗争中并非不可能。“那我们……”
“未雨绸缪。”萧煜斩钉截铁,“李牧云、沈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领,朔州军主力可靠。但朝廷若下旨调兵、或派新将接管,便是阳谋。我们要做的,是在那之前,掌握更多主动权,拥有让朝廷投鼠忌器的筹码。”
他看向苏澈,眼神转为柔和:“这些本不该让你烦心。你只需专心医术,救死扶伤便好。”
“说什么傻话。”苏澈在他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早就是一体了。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医术能救人,或许……也能帮你在别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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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王妃中的毒,‘鸠羽花’的特性,南疆的疫情,这些背后的药理和人为痕迹,我或许能帮你分析得更透彻,找到更多破绽或证据。还有,你身体需要尽快恢复,才能应对接下来的变局,这更是我的职责所在。”
萧煜心中暖流涌动,将苏澈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力量。
“有你在,我便觉得,再大的风浪,也能闯过去。”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帐外传来沈追求见的声音。
萧煜松开苏澈,正色道:“进来。”
沈追入内,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兴奋:“王爷,江南密报!我们的人冒险潜入虔州山区,根据地图线索,果然在深山一处极为隐蔽的谷地中,发现了疑似‘旧南苑’的遗址!
那里有近期大规模人员活动痕迹,修建了简易房舍和库房,但目前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生活废弃物和……焚烧未尽的灰烬,灰烬中有少量未烧透的布料,纹样像是江南织造局的标记!
此外,在谷地深处一个隐秘山洞里,发现了人工开凿的痕迹和少量散落的……硫磺和硝石粉末!”
“硫磺?硝石?”萧煜眼神一凝。这两样是制作火药的关键原料!“果然所图甚大!除了毒物,还在暗中囤积火药原料!那批‘货’里,恐怕不止有毒粉和火油!”
“王爷,还有一事。”沈追继续道,“我们在江宁的眼线回报,谢昶被革职听勘后,并未惊慌失措,反而闭门谢客,但其府邸夜间常有神秘人物出入。
另外,漕帮‘黄三爷’在事发后便失踪了,其掌控的几条船也暂时停运。但线人发现,谢家暗中控制的几家钱庄和商号,近期有大笔金银流动,去向不明。”
“转移资产,准备后路,或者……筹谋反扑。”萧煜沉吟,“京城那边呢?太子闭门,东宫属官有何动静?”
“东宫表面平静,但几位太子近臣,如少詹事林文渊等人,近日频繁出入几位老牌勋贵和部分文臣府邸,似在暗中串联。
另外,”沈追压低声音,“冯保公公出宫去了景阳宫两次,停留时间都不短。”
景阳宫……那是太子生母元后旧宫。冯保是司礼监掌印,皇帝心腹,他此刻频繁接触与太子相关之处,意味深长。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萧煜长身而起,走到地图前,“南疆事暂时平息,但后患无穷。江南暗流汹涌,京城也在布局。我们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目光灼灼:“沈追,将虔州发现火药原料和江南谢家异常资金流动的消息,用最隐秘的渠道,分别传递给高世杰将军和我们在京城的可靠盟友,提醒他们小心谢家狗急跳墙,可能在江南或别处制造事端。
同时,让我们的人盯紧谢昶和东宫近臣,特别是与军械、漕运、边关有关的动向。”
“是!”
“还有,”萧煜看向苏澈,“苏澈,王妃恢复情况如何?可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苏澈一怔:“王妃视物和言语恢复已有六七成,基本生活可自理,但身体仍虚,长途颠簸恐有反复。为何突然问这个?”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朔州已成风暴眼。
王妃留在这里,不安全,也可能成为别人要挟我的筹码。我想奏请陛下,以王妃需回京寻访名医、彻底根治余毒为由,送她回京城王府静养。
京城虽也是漩涡,但天子脚下,有些手段反而不好施展,且能让她远离朔州这是非之地。
你觉得,她的身体能否承受?”
苏澈思索片刻,点头:“若安排妥当,车辆舒适,行程放缓,沿途有医者跟随,应当可以。这也确实是对她的一种保护。只是……”他担忧地看着萧煜,“王妃走了,你身边……”
“我有你。”萧煜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你在,便是千军万马。而且,送走王妃,也是向朝廷表明,我萧煜心中坦荡,无惧家眷为质。或许能稍稍缓解陛下的猜忌。”
这不仅是保护,也是一步以退为进的棋。
“好,我这就去准备王妃路上所需的药物和护理事项。”苏澈立刻应下。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亲卫的高声禀报:“王爷!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又一道圣旨?帐内三人对视一眼,心都提了起来。这个时候来的圣旨,是福是祸?
萧煜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对苏澈和沈追道:“走,接旨。”
中军大帐外,宣旨太监神情肃穆,展开明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靖亲王萧煜,前有朔州御敌之功,后闻王妃染恙之事,朕心甚念。
今南疆渐平,北地暂安。
着靖亲王萧煜,接旨后妥善交割朔州军务,即刻启程返京述职养疾。
其部将李牧云、沈追等,恪尽职守,朕亦知之,朔州防务暂由李牧云代掌,候朝廷另行委任。
钦此!”
返京述职养疾?交割军务?
萧煜瞳孔微缩。
这道旨意,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名为体恤召还,实为解除兵权,召入京城掌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