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的“网”悄然收紧，首先感受到压力的是周同知。
沈追并未直接抓捕他，只是“请”他协助调查王妃中毒案，态度客气，问题却一个比一个犀利：周文庭失踪前可曾与府中联系？
周夫人与那位“回乡养病”的嬷嬷平日与哪些外人往来？
周府近年来可有异常进项或开支？尤其是，可曾接触过来自江南的特殊物品或人员？
同时，王二尸体在城隍庙被发现、并藏有指向江南线索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朔州官场小范围“泄露”出去。
结合之前周夫人送鸟笼之事，众人看周同知的眼神都变了，往日殷勤巴结的同僚开始刻意保持距离，门前冷落鞍马稀。
周同知如坐针毡。
他知道自己已被盯死，家族与周文庭的牵连难以洗清，王妃中毒案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萧煜虽然重伤静养，但李牧云、沈追摆明了不会罢休。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隐约察觉，自己可能也被周文庭及其背后的人当成了弃子——否则为何毒计用在他的内宅？为何王二刚逃就被灭口？
在连续三日被“请”去军营“协助调查”、精神濒临崩溃后，周同知终于扛不住了。
这日深夜，他秘密求见沈追，表示愿意“戴罪立功”，吐露所知。
“……文庭族弟之事，下官……下官确知不多。
只知他早年游学江南，与江宁谢家有些诗文往来，回朔州后，仕途顺畅，也多赖……多赖打点。
近年来，他常与一些不明身份的商贾密会，府中偶尔会有江南来的‘土仪’，包装严密，不许旁人经手。”
周同知面色惨白，声音发颤，“内子昏聩，受那恶奴蛊惑，收了鸟笼，下官实不知有毒物之事！但……但内子曾提过，那嬷嬷是文庭夫人引荐来的，说是江南旧仆，精明能干……”
他犹豫再三，终于咬牙道：“下官还曾偶然听到文庭与心腹在书房低语，提及‘漕运’、‘虔州山里’、‘大事若成，从龙之功’等语，心惊肉跳，未敢细听。
文庭失踪前夜，曾交予内子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叮嘱务必收好，若他月内不归，便将铁盒焚毁。内子胆小，将其藏于卧房妆奁夹层中。那铁盒……下官未敢擅动，愿献给王爷、将军，以证清白！”
沈追立刻亲自带人，随周同知回府取来铁盒。
盒子不大，锁却精巧。
撬开后，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张绘制在绢布上的简易地图。
密信是周文庭与一个代号“云峰”之人的往来，内容隐晦，多谈“货物”交接、银钱划拨及“南边进展”，落款处有那个狰狞的狰兽暗记。
地图则标注了从朔州经河东、河南至江宁的几条路线，其中一条旁注“虔州岔路，入山五十里，旧苑”。
信中虽未直言“云峰”身份，但“云峰”与“云岭谢家”的关联，呼之欲出。地图更是直接指向了虔州山区疑似“旧南苑”的位置！
“好一个‘从龙之功’！”沈追眼中寒光闪烁。他将铁盒内容火速报与萧煜。
萧煜看着密信和地图，神色冷峻：“周文庭留此铁盒，或许是为防万一，给自己留条后路，或是制约对方。如今却成了指证谢家参与阴谋的铁证之一。
‘云峰’……很可能就是谢家核心人物，甚至可能就是谢昶本人或其绝对心腹。”
他看向沈追，“周同知暂且稳住，监视居住，或许还有用。
将铁盒内容抄录，原件妥善保管。江南散播的消息，可以再加一把火，就说朔州查获关键信物，不日将呈送御前。”
朔州“查获重要证据，直指江宁”的流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特定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谢昶的书房再次深夜亮灯。
“大爷，消息已经证实。
朔州周同知府中搜出一个铁盒，内有密信地图，牵涉‘云峰’与虔州旧苑。
萧煜的人正在暗中串联，意图将王妃中毒、周文庭叛逃、甚至南疆之事，统统扣在谢家头上！”
管家语气急促，“王谨公公传回的消息也说，萧煜伤势似有好转，绝非卧床不起之态。
我们……是否要提前动手？或者，让南边加快……”
谢昶把玩着玉胆，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眼中掠过一丝阴沉：“萧煜果然没那么容易倒下。他想把水搅浑，引我们慌乱出手。我们偏要沉住气。
南边的事，按原计划，借钦差和李明辅的手去办。
至于朔州……”他顿了顿，“让‘影阁’在北方的人动一动，给萧煜找点别的麻烦，别让他总盯着江南。
另外，那个苏澈……既然医术了得，又得萧煜看重，或许可以换个方式‘请’来江南做客。听说他师承神秘？对奇毒怪病颇有研究？江南……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管家心领神会：“是，奴才明白。会安排妥当，务必‘请’得自然，不落痕迹。”
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明辅的车驾终于抵达。
高世杰率众官员出城相迎，礼仪周全。李明辅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确有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随行的谢姓参将谢勇，三十出头，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带着三百京营兵士，押解着十余辆大车。
寒暄已毕，入城前往行辕。途中，果然发生了高世杰预谋的“小意外”。
一辆装载箱笼的大车车轮突然松动歪斜，险些倾覆。谢勇脸色一变，立刻带人上前护卫，厉声喝令随行民夫修理。
高世杰也“急忙”指挥亲兵上前“帮忙稳定车驾”、“转移贵重物品以防损坏”。
混乱中，两名亲兵“不小心”碰开了其中一个箱笼的搭扣，箱盖掀开一道缝隙。
虽然谢勇迅速反应，怒斥着合上箱盖，但眼尖的亲兵队长已看到，箱内并非药材或仪仗，而是层层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硬物，形状类似……弓弩？或是拆开的军械部件？且箱内隐隐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霉味与辛辣混合的奇怪气味。
亲兵队长不动声色，协助“修好”车轮后，车队继续前行。
晚间，他秘密向高世杰汇报所见。
“不是药材！”高世杰心头一沉，联想到密信所言“鸠羽花”及可能的人为投毒，“箱内恐是违禁兵械或毒物！谢勇必有所图！”
他立刻加强了对钦差行辕的监控，尤其是那十几辆大车的存放仓库，派了双重岗哨，明暗结合，严禁谢家部曲单独接近。
同时，派去江西虔州方向的斥候尚未传回消息，他只能继续等待。
李明辅抵达后，立即投入工作，听取疫情汇报，视察医棚，召见地方官绅，行事雷厉风行，倒是一心扑在公务上，对谢勇及其部曲的管控并无异议，只当是高世杰尽责。
谢勇对此似乎也并无不满，每日按例点卯巡防，偶尔与李明辅讨论几句防务，其余时间深居简出。
然而，平静只维持了三天。
第四日深夜，邕州城内多处水源地附近，突然出现数十名黑影，向水中抛洒不明粉末。
被高世杰早有布置的暗哨发现，当即鸣锣示警，巡逻军士迅速赶到，擒获七八人，余者逃窜。
被擒者皆口含毒囊，见逃脱无望，纷纷咬破毒囊自尽，无一活口。
但从其中一人未来得及完全丢弃的皮囊中，搜出了少量暗红色粉末，经随行太医辨认，与之前疫情中部分死者症状疑似有关联的“鸠羽花粉”特征相符！
与此同时，城外几处疫情已受控制的村庄，突然遭到不明身份武装袭击，虽被驻军击退，却造成了新的恐慌，流言再起，说朝廷赈灾是假，派兵剿灭染疫百姓是真。
更巧的是，袭击者撤退时“遗落”的箭矢和少量物品中，发现了与京营制式装备相似的痕迹，以及……一方沾泥的腰牌，虽模糊，却能辨出是谢勇麾下一个哨官的编号！
事态急转直下！矛头直指钦差随行的谢家军！
高世杰又惊又怒，一面严密封锁消息，加强全城戒严和防疫，一面紧急求见李明辅。
李明辅听闻汇报，尤其是看到那方腰牌和搜出的毒粉，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谢参将何在？立刻唤来对质！”
谢勇被传来，见到腰牌和毒粉，也是大吃一惊，旋即喊冤：“李大人，高将军！末将冤枉！此人确是末将麾下哨官，但三日前已告假离营，说是家中有急事，至今未归！
这腰牌定是被贼人窃取或仿制，用以栽赃！末将奉命护驾南来，一心为公，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必是有人欲离间朝廷与将军，破坏赈灾大局！”
他言辞恳切，赌咒发誓。
李明辅眉头紧锁，他虽觉事有蹊跷，但单凭一方可能被窃的腰牌和几个死无对证的黑衣人，确实难以给一位参将定罪，尤其是对方还是谢家人。
高世杰心中冷笑，知道对方早有准备，那哨官恐怕已是灭口或潜逃。他沉声道：“李大人，谢参将，非是本将多疑。
只是事涉疫情根源与南疆安定，不得不慎。
如今人证虽无，物证却指向不明。为证清白，也为查明真相，本将提议，即刻由李大人、本将及谢参将三方共同派人，彻底查验所有随钦差而来的箱笼物资，尤其是……那些标注为‘药材仪仗’的车辆！
若箱内真是朝廷赈灾之物，自然可洗脱嫌疑；若有不妥，也好及时处置，免生后患！”
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步，借势公开检查！
谢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强自镇定：“高将军这是信不过末将，信不过朝廷？箱笼乃钦差仪仗及御赐药材，岂可随意查验？此非礼也！”
李明辅也觉高世杰此举有些逾矩，但眼下情势诡异，他沉吟道：“高将军也是为公事计。
谢参将，既然有流言牵涉，为免猜疑，不妨就让本官与高将军共同查看一二，以安人心。若确无问题，本官自当向朝廷奏明，为你正名。”
话说到这份上，谢勇无法再强硬拒绝，只得咬牙应下：“既如此，末将遵命。
但请大人明鉴，箱笼中确有部分紧要军械，是为防南疆不测，经兵部核准随行。若因此泄露机要，末将担待不起。”
他试图以“军机密要”搪塞，但高世杰岂会罢休：“既是朝廷核准军械，自有册录。
我等只查验是否与册录相符，有无夹带他物，不会泄露机密。
请吧！”
三方各怀心思，来到存放箱笼的仓库。
在众多官员军士的注视下，箱笼被逐一打开。前面几车确是药材、粮食、仪仗物品。到了最后三辆大车，箱内果然是制式弓弩、刀枪部件、甲片等军械，与谢勇所言相符，兵部文书印信俱全。
然而，当查验到最底层时，高世杰的亲兵队长眼尖地发现，有两个箱子的底板厚度异常。
他请示后，撬开底板夹层——里面赫然是数十个密封的陶罐，罐口以蜡封死，但隐约透出与之前搜获的皮囊中相似的、淡淡的古怪气味！
“打开！”李明辅厉声道。
陶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暗红色与淡黄色混合的粉末！与“鸠羽花粉”特征高度吻合！还有几个罐子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油膏。
随行太医上前仔细辨认，骇然道：“大人！此红色粉末，确与古籍所载‘鸠羽花’毒粉相似！这黑色油膏……似是猛火油膏，遇火即燃，极难扑灭！”
现场一片死寂。谢勇面如土色，踉跄后退。
李明辅浑身发抖，指着谢勇，怒不可遏：“谢勇！你……你作何解释？！携带如此巨量毒物与火油入南疆，意欲何为？！”
高世杰则心中冰凉又庆幸。
冰凉的是，对方果然包藏如此祸心，欲以毒物加剧疫情，再以火油制造混乱，彻底摧毁南疆！庆幸的是，自己早有防备，及时截获！
“拿下！”高世杰毫不犹豫，一声令下。
亲兵一拥而上，将失魂落魄的谢勇及其亲信当场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