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朔州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中。
靖亲王府内,漱玉轩的灯火彻夜未熄。
苏澈眼底带着血丝,但精神高度集中。
王妃林氏的脉象在灌服了第二次甘草绿豆汤混合药汁后,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那令人心悸的促结代脉频率略有减缓,青紫的面色在晨光微熹中,似乎也褪去了一丝死气,虽然依旧苍白,但嘴唇的绀色明显变淡。
呼吸虽然仍显浅弱,却逐渐趋于平稳规律。
“有希望了。”苏澈心中稍定,对守在一旁几乎瘫软的孙府医和两个丫鬟低声道,“继续每隔半个时辰喂一次药汁,每次不必多,两三匙即可。
用温水勤擦拭手足心,保持暖和。注意观察呼吸和面色,若有反复,立刻叫我。”
他走出内室,在外间临时安置的椅子上坐下,闭目养神片刻,脑中却在飞速梳理线索。
苦杏仁味,疑似氰苷类毒物,剂量轻微但足以致命……鸟笼,新换的站杆,鹦鹉异常,周夫人……这些碎片必须拼凑起来。
天刚蒙蒙亮,沈追派来协助调查的亲兵队长赵虎悄然进入漱玉轩前院,低声道:“苏先生,沈将军那边有发现。
经查,负责给王妃送鹦鹉并安装鸟笼、更换站杆的,是外院一个叫王二的小厮,是周夫人陪嫁嬷嬷的远房侄子。
此人昨夜当值后便不知所踪,住处物品未动,像是仓促逃走。已派人追缉。”
“果然有内应。”苏澈并不意外,“周夫人那边呢?”
“周夫人一口咬定鹦鹉只是寻常玩物,绝无毒害王妃之心。
她声称鸟笼和站杆都是从城中‘巧工坊’定制的,有票据为证。沈将军已派人去‘巧工坊’查问。”
赵虎顿了顿,“另外,沈将军亲自带人仔细检查了鸟笼,在站杆两端与笼子金属箍连接处的缝隙里,刮下了一些极细微的暗红色与淡黄色混合的粉末,已小心封存送来。”
很快,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小纸包送到苏澈手中。
他小心地打开,在窗边明亮的光线下仔细分辨。
暗红色粉末细腻,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淡黄色粉末则更像某种矿物或泥土。
他取了一丁点暗红色粉末,放在干净的瓷碟边缘,又取来一根未使用过的银针,用烛火灼烧后,轻轻触碰粉末。
粉末受热,并未燃烧,但散发出那股熟悉的、极淡的苦杏仁气味,比在王妃身上闻到的要明显一些。苏澈心中一沉,基本可以确定了。
他又取了一点淡黄色粉末,放入少量清水中,粉末微溶,水色略浑。他蘸取一点,尝了尝,舌尖传来极轻微的麻涩感。
“暗红色的是主要毒源,可能是某种含氰矿物或经过特殊处理的毒物。
淡黄色的……像是黏土或某种吸附剂,可能是用来延缓毒物挥发或沾染的。”
苏澈对赵虎分析道,“下毒者心思缜密。
将毒粉混入黏土,涂抹或压实在站杆连接缝隙处。鹦鹉日常站立、啄咬笼子,震动使得微量毒粉逐渐析出、飘散。
王妃路过时,恰好鹦鹉剧烈扑腾,加速了毒粉扬尘,被王妃吸入。
剂量控制得极准,既能造成严重中毒症状,又不至于立刻毙命,留给施救者一线希望,也给了下毒者观察和下一步操作的时间。”
“好阴毒的手段!”赵虎咬牙,“那王二定然知道内情,必须抓住他!周夫人也脱不了干系!”
“抓王二要紧,但周夫人那边,没有直接证据,恐难定罪。
‘巧工坊’的线索也要跟紧。”苏澈道,“另外,王妃这几日的饮食、熏香、衣物都要重新彻查,防止有其他隐藏手段。
告诉沈将军,府内所有近日新添置的物品、外人馈赠,全部暂时封存检查。”
赵虎领命而去。苏澈回到内室,王妃依然昏睡,但生命体征趋于稳定。
他再次诊脉,脉象虽弱,却已无断续之虞。看来中毒不深,且救治及时,应该能挺过来。
他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主要是益气养阴、扶正解毒之品,如人参、麦冬、五味子、金银花、连翘等,交给孙府医:“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待王妃能自主吞咽后服用,一日两次。
另外,准备些清淡的米粥汤汁,等她醒来慢慢喂食。”
安排妥当,苏澈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
他走出漱玉轩,深深吸了一口清冷晨气,对值守的亲兵道:“我去前院书房旁的值守房休息片刻,王妃若有任何变化,立刻来报。”
萧煜同样一夜未眠。胸前的伤口在苏澈昨日重新包扎后好了许多,但心头的重压让他毫无睡意。
沈追每隔一段时间便送来最新消息:王妃稳定、毒粉发现、王二失踪、巧工坊调查、周夫人抵赖……
“王爷,‘巧工坊’的掌柜和工匠都已分开询问。”沈追脸上带着熬夜的痕迹,“他们承认接了周夫人身边嬷嬷的活儿,定制鸟笼和站杆。但坚持说送去的材料都是上等紫檀木和铜件,绝无问题。
不过,有个小学徒提到,周家嬷嬷来取货时,额外给了工匠头儿一个沉甸甸的小荷包,说是‘辛苦钱’。
工匠头儿对此支支吾吾,已被扣下细审。”
“荷包……”萧煜眼神冰冷,“里面恐怕不只是银钱。
毒粉来源,可能就着落在这工匠头儿身上。撬开他的嘴!”
“是!”沈追应下,又道,“王二还未抓到,城门已加强盘查,他应该还在城内。已加派人手搜捕。另外,江南又有消息传回。”
萧煜精神一振:“说。”
“关于‘鸠羽花’。”沈追压低声音,“我们的人设法从那个药材商人口中套出些信息。
此花晒干研磨成粉,呈暗红色,有剧毒,微量即可致人畜呼吸困难、心悸昏迷,严重者面色青紫而死。
中毒症状与王妃娘娘的情形……有相似之处。
更关键的是,那商人透露,大概一个月前,曾有一批‘鸠羽花粉’被一个北方口音、出手阔绰的客人买走,数量不大,但要求研磨得极细,并用一种南疆特有的‘澄心黏土’混合保存,说是为了‘药性稳定’。”
暗红色粉末,混合黏土,北方口音客人,一个月前……时间、特征都对得上!
萧煜眼中寒光大盛:“看来,毒害王妃的毒物,源头很可能就在江南,通过‘黄三爷’的渠道,混在所谓‘贡缎’箱笼夹层里运到朔州,交给了周文庭或其同党!
周文庭逃离前,将毒物交给了周夫人这个内应使用!”
这条线,从江南的阴谋,到朔州的内宅,终于清晰地串联起来!
“王爷,还有一事。”
沈追继续道,“京城线报,钦差李明辅一行已于三日前离京南下,行程颇快。
那位谢姓参将所部三百人,装备精良,且……携带了数车密封严实的箱笼,名义上是‘药材’和‘钦差仪仗用品’,但押运人员皆是谢家部曲,看守极严。”
“药材?仪仗?”萧煜冷笑,“恐怕未必是治病的药材。
李明辅耿直,未必知晓其中关窍。南疆局势本就复杂,再有这些‘东西’和心怀叵测之人混入……”他心中忧虑更甚,南疆恐怕要乱上加乱。
“王爷,我们是否要提醒高世杰将军,或者……想办法截下那批可疑箱笼?”沈追问。
萧煜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鞭长莫及。
我们的人在江南尚且难以深入,更别说在钦差队伍中动手。提醒高世杰是必须的,但方式要更隐秘。
将‘鸠羽花’特性、可能与王妃所中之毒关联、以及谢家参将携带可疑物品的信息,用只有高世杰能看懂的密语写成,通过我们最隐秘的渠道传递过去,提醒他务必小心钦差队伍,尤其是谢家人。
同时,让我们在江南的人,设法查清那批箱笼里到底是什么,若有确凿证据是违禁或危险之物,再图后计。”
他顿了顿,又道:“朔州这边,王妃既然暂无性命之忧,下毒内应也已浮出水面,接下来便是肃清内部,同时……我们要主动出击了。
周文庭虽然跑了,但他的同党还在。
周夫人、王二、工匠头儿,还有那个‘巧工坊’,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影阁’在朔州更多的据点,甚至找到周文庭可能留下的其他线索。”
“王爷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
萧煜目光锐利,“王妃中毒的消息,可以‘不小心’泄露出去,就说王妃危在旦夕,苏先生全力救治,王府一片混乱。
看看,还有哪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会忍不住动弹。”
沈追眼睛一亮:“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沈追离开后,萧煜才感到一阵眩晕和虚弱袭来。
他靠着软垫,闭上眼。苏澈此刻还在王府忙碌,不知是否安好。
他想亲自去看看,但理智告诉他,此刻他“重伤未愈”的形象不能破,且王府内外耳目众多,他若现身,反而不美。
“苏澈……”他低唤一声,心中充满了担忧与思念。
这场风暴中,苏澈不仅是他最得力的医官,更是他心灵唯一的慰藉与支撑。只盼府内危机尽快解除,苏澈能平安回到他身边。
苏澈刚合眼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是漱玉轩的春兰,带着哭音:“苏先生!娘娘醒了!可是……可是她眼睛好像看不清东西,说话也含糊不清!孙先生说可能是余毒未清,伤了……伤了脑窍!”
苏澈心头一紧,立刻起身,抓起药箱就往外走。
氰化物中毒可能损伤神经系统,出现视力模糊、言语不清等后遗症并不奇怪,关键在于后续恢复。
他匆匆赶回漱玉轩。
只见王妃林氏已半靠在榻上,睁着眼睛,但眼神涣散,没有焦距。春兰在一旁轻声呼唤,王妃似乎能听到,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啊……呃……”之声,无法组成清晰语句。
“娘娘,我是苏澈,为您诊治的医官。
您能看见我的手吗?”苏澈伸出手在王妃眼前晃动。
王妃的眼睛微微转动,似乎在努力寻找方向,但最终只是茫然地对着声音来源,无法聚焦。
苏澈又检查了她的瞳孔对光反射,反应迟钝。
四肢肌力尚可,能轻微活动,但协调性差。确实是神经系统受损的表现。
“孙先生,继续用益气养阴解毒的方子。我再加几味通窍活络、安神定志的药物,如石菖蒲、远志、丹参、钩藤等。煎药时,可以放入几片生姜和少许黄酒为引,助药力上行头目。”
苏澈一边说,一边快速写下新的药方,“另外,从今日起,每日用热毛巾为娘娘热敷额头、颈后,并轻柔按摩手足穴位。
多与她说话,鼓励她尝试发声,哪怕只是单音。恢复需要时间,急不得。”
孙府医连忙记下。春兰夏荷也含泪应下。
苏澈看着王妃茫然痛苦的神情,心中沉重。下毒者其心可诛,不仅要人性命,还要让人生不如死。此仇,必报!
他走出内室,对值守的赵虎道:“赵队长,请转告王爷,王妃已醒,但有余毒损伤视物与言语,我正在设法治疗。府内下毒线索已有眉目,请他放心,也请他自己务必保重身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另外,如果方便,请沈将军将发现毒粉、追查王二和周夫人,以及‘巧工坊’工匠头儿被扣的消息,‘适当’地放出去一些。
就说……王府正在全力缉凶,已有重大进展。”
赵虎会意,抱拳道:“苏先生放心,话一定带到。”
苏澈望向军营方向,心中默念:萧煜,我能做的,就是稳住后方,找出毒源。
前方的风雨,就要靠你去应对了。
我们各自努力,定要撕开这重重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