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的寒风尚未停歇,江南的初雪已悄然飘落,细碎如盐,落在运河两岸的乌瓦白墙上,转瞬即逝,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秦淮河上,画舫依旧,丝竹管弦声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有几分寥落。
江宁城,布政使司衙署后宅,书房。
炭盆烧得极暖,驱散了江南冬季特有的阴寒。
谢昶年过五旬,保养得宜,面白无须,穿着常青色的家常直裰,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他面前站着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低声禀报。
“……北边传来的消息,朔州大捷,靖亲王萧煜重伤,但王府医官苏澈所献防疫之策,已入太医署法眼,陛下有赏赐。
王谨已回京复命。周文庭失踪前留下的线索,指向了我谢家。”
管家声音平稳,但眼底带着忧虑,“大爷,此事恐怕已引起萧煜警觉。
他如今在朔州全境戒严,对南下的道路盯得很紧。”
谢昶将玉胆轻轻放在绒布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条锦囊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周文庭是生是死?‘货’是否安然?”
“周文庭生死不明,最后的消息是从河东老鹰涧传来,之后便断了线。至于‘货’……”管家声音更低,“已按计划,通过‘黄三爷’的漕船,混在送往杭州织造局的‘贡缎’箱笼夹层里,走水路南下,算算日子,这几日该到扬州了。”
“黄三爷……”谢昶指尖轻敲桌面,“漕帮这些年,胃口是越来越大了。不过也好,水浑了,才好摸鱼。确保‘货’安全送到‘南苑’,那边的人自会接手。
告诉黄三爷,手脚干净些,近来……风声紧。”
“是。”管家应下,犹豫片刻,“大爷,太子殿下那边……是否需要通个气?朔州之事牵扯到‘影阁’,殿下似乎并不完全知情,若是将来……”
谢昶抬起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谋算,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景琰那边,我自有分寸。
他年轻,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你只需办好交代的事。北边的事,让萧煜去查,去猜。我们的根基,在江南。只要南边稳得住,任凭北风再烈,也吹不动这秦淮河的画舫。”
管家会意,躬身退下。书房内,谢昶独自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喃喃自语:“北星黯……南火起……这把火,可不能只烧在别人想烧的地方。”
萧煜的伤势在苏澈的精心调理下,有了起色。
红肿消退,伤口开始长出嫩红的新肉,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气血两虚,仍需长时间温补静养。他被苏澈严格限制在寝帐内活动,每日除了听李牧云、沈追的汇报,便是服药、休息。
苏澈除了照料萧煜,大部分时间泡在救护营,继续完善伤员的后续治疗和康复。
他根据记忆,画了些简易的康复器械图样,如用于上肢恢复的滑轮组、用于腿部肌肉锻炼的沙袋绑腿等,命工匠用木头和皮革试制,效果颇佳。
这些“奇技淫巧”虽引来一些老军医私下议论,但在实实在在的效果面前,质疑声渐渐小了。
这日,沈追带来了关于“黄三爷”的调查进展,脸色十分难看。
“王爷,查到了。”沈追声音沙哑,显然连日奔波,“‘黄三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代号。
指的是漕帮江淮段一个专走‘黑水’的船把头,本姓黄,行三,真名反而不显。此人掌控着数条漕船,明面上运官粮、贡品,暗地里夹带私盐、铁器、甚至人口,手眼通天,与沿途各州府衙役、税卡多有勾结。
更关键的是,”沈追顿了顿,“我们的人设法接触了一个曾为他做过事的落魄漕丁,据其透露,约莫半月前,‘黄三爷’亲自押运一批特殊的‘压舱石’南下,异常谨慎,不许任何人靠近货舱。
那批‘货’的目的地,不是杭州织造局,而是在扬州附近一处叫‘瓜洲渡’的私码头卸的,接货的是一群穿着普通但行动矫健、带南方口音的汉子,直接装车运走了,方向似是往南。”
“扬州?瓜洲渡?”萧煜沉吟,“那里是漕运枢纽,四通八达。‘货’被转运走,可见其重要性。接货的人带南方口音……江南的人。”他看向沈追,“能查到运去哪里了吗?”
沈追摇头:“我们的人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不敢大张旗鼓追踪,怕打草惊蛇。只打听到那批‘货’被装上车后,走了官道,但出扬州不久就失去了踪迹。
不过,我们截获了一封从江宁发出,经由驿传递往北境的密信,用的是商贾暗语,破译后内容指向‘南苑’,并提及‘货已入库,待风起’。”
“南苑?”苏澈插言,“是地名还是代号?”
萧煜脸色阴沉:“若是地名,京城有南苑,是皇家猎场。
但若在江南……江宁城外倒有一处前朝皇家别苑,早已荒废,民间俗称‘旧南苑’。若是代号,则可能指代某个秘密据点或组织。”
他思索着,“待风起……什么风?南疆的风,还是……京城的风?”
他感到一阵心悸,伤口处隐隐作痛。苏澈立刻察觉,上前扶住他,对沈追道:“沈将军,王爷需要休息,长话短说。”
萧煜摆摆手,示意无碍,继续问:“周文庭呢?可有新线索?”
沈追道:“老鹰涧之后,再无确切踪迹。但我们在通往河东的山区,发现了几处疑似有人短暂停留的洞穴,里面有烧剩的灰烬和一点干粮碎屑,无法确定是否是他。
此外,我们监视的几处可能与‘影阁’有关的暗桩,近期都没有异常活动,似乎……沉寂了。”
“沉寂?”萧煜冷笑,“要么是放弃了周文庭这颗棋子,要么是……在酝酿更大的动作。
南疆的疫情和民乱,北境的战事和本王‘重伤’,朝廷的注意力被分散……这沉寂,怕不是好事。”
他转向苏澈:“苏澈,你对南疆疫情,可还有更多想法?尤其是……人为制造或扩散疫情,可能通过什么途径?”
苏澈一直在旁听,心中也在飞速思考。
闻言,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道:“若真有人利用疫情制造混乱,无外乎几种可能:
一,投毒。污染水源或集中供应的食物,是最快最广的方式。
二,故意传播病原体。比如,将患有疫病之人的衣物、用具丢弃在人群密集处,或驱赶病患流动。
三,散布谣言,阻止正当防治,甚至攻击医者、破坏隔离,让疫情失控。从高将军信中描述的‘时疫’症状和传播速度看,如果是人为,投毒或故意传播的可能性较大。尤其是提到‘肢体黑肿’,有些毒素或特殊病菌会导致类似症状。”
他想起历史上一些着名的投毒或生物战案例,但无法明说,只能道:“若要追查,需从最早爆发疫情的地点查起,详细询问水源、食物来源,有无陌生人投放物品,有无异常死亡动物等。
同时,对所谓‘巫神使者’的背景和行踪,更要彻查,他们很可能不是单纯的迷信煽动者。”
萧煜听罢,对沈追道:“将苏先生所言,整理成更详细的条陈,用密信方式,设法绕过常规渠道,直接递交给高世杰将军!提醒他,注意内鬼和人为破坏!
同时,让我们在江南的人,想办法查‘旧南苑’和那批‘货’的下落,重点查与药材、毒物、或者……祭祀巫蛊相关的东西!”
“是!”沈追记下,面露难色,“王爷,我们在江南人手实在有限,根基浅薄,要查谢家和漕帮的核心机密,恐怕……”
“不必硬碰硬。”萧煜道,“谢家树大根深,在江南经营数代,关系盘根错节。
硬查只会让我们的人暴露。从外围入手,查‘黄三爷’最近半年的所有船只往来、货物清单、接触的可疑人物。
查‘旧南苑’附近的地形、近期有无异常车辆人员出入。还有,南疆疫情爆发前后,有无从江南运往南疆的特殊物资,尤其是……与江宁谢家有关的商队。”
他咳嗽了两声,苏澈连忙递上温水。
萧煜喝了一口,缓了缓,继续道:“另外,给我们在京城的人递消息,让他们留意,近日朝中有无大臣,尤其是与江南有密切关系的,为南疆之事‘积极’献策,或举荐特定人选前往。
还有,太子殿下近期的动向,与谢家的联系是否频繁。”
这几乎是要同时开辟京城、江南、南疆三条隐蔽战线,压力巨大。
沈追肃然应命,刚要离开,帐外亲卫忽然急报:“王爷!府中来报,王妃……王妃午后在园中散步时,突然晕厥,呼吸急促,面色青紫!府医束手无策,请苏先生速回!”
萧煜霍然坐起,眼前一黑,被苏澈扶住。
“怎么回事?王妃身体一向康健!”王妃林氏,是萧煜的正妻,虽因萧煜常年在外、两人聚少离多而感情平淡,但毕竟是结发夫妻,代表王府颜面。
苏澈也心头一紧:“我立刻回去!”他迅速收拾药箱,对萧煜道,“你绝不能激动!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萧煜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一丝恐惧:“苏澈……小心。这可能是……冲着你,或者冲着我来的。”
苏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王妃突然怪病,府医无法,偏偏这个时候……是有人想调他离开军营?还是想试探他的医术?抑或是更恶毒的阴谋?
“我知道。”苏澈拍拍他的手背,眼神坚定,“放心,我会治好王妃,也会保护好自己。李将军,请派一队可靠亲兵,随我回府。”
李牧云立刻去安排。
苏澈匆匆离去。
帐内,萧煜靠在榻上,面色苍白,胸前的伤口因刚才的激动又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中的不安。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浓烈而凶险。
对手不再仅仅在战场上,而是将毒手伸向了他的内宅。
“沈追,”他声音低沉冰冷,“你亲自去,暗中调查王妃今日接触过什么人、什么东西。记住,暗中进行,不要惊动府中其他人。”
“是!”沈追领命,身影很快没入帐外风雪中。
萧煜独自留在帐内,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