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紫宸殿偏殿。
鎏金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却驱不散殿内压抑沉闷的气氛。
龙椅上的承熙帝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却已染上霜色，他面色微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案上摊开两份加急文书，一份是朔州靖亲王萧煜的请罪兼献策奏章，另一份则是薄薄的数页纸，字迹清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利落，正是苏澈所写的《南疆疫病防治疏议》。
下首，数位重臣分列两旁。
首辅杨廷和须发皆白，垂眸不语；兵部尚书赵崇俭眉头紧锁；户部尚书钱敏之则是一脸忧色；而新任的礼部侍郎，同时也是太子少詹事的林文渊，眼观鼻鼻观心，神色莫测。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侍立在御案侧后，低眉顺目。
“都看看吧。”承熙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北境刚传来捷报，南边却又起火。
靖亲王奏称，朔州大捷，然自身伤重，将士疲惫，恳请朝廷嘉奖抚恤，并建言应对南疆之乱。
随附的这份《防治疏议》，出自他府中一位姓苏的医官之手。太医署的人初看过了，说说。”
太医署院使周茂春，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出列躬身道：“回陛下，老臣与署内几位院判仔细研读了此《疏议》。
其中所言防治之法，如‘划定疫区，严控出入，病患集中，健者远离’，‘饮水食物必以沸，衣物器具常曝晒’，‘处置秽物需深埋或焚化’，‘医者看护需以细棉布覆掩口鼻，勤以皂角烈酒净手’等，虽言辞直白，不合古法典雅，然细思之，确合‘切断疫气流传’之理，颇有些……别出机杼。”
他顿了顿，继续道：“尤其文中提及，‘大疫之起，或因天时不正，瘴疠横行，然亦需察其是否起于特定水源、异常之物或人为播散’，并列举数种可能致疫的毒物、霉变谷物之特征。
此等见解，跳出了单纯‘时气’之说，提醒需防人祸。后段所附几个简易方剂，以常见药材配伍，强调‘扶正祛邪’与‘对症缓急’，也非虚言。
然……”周茂春话锋一转，“其中多处提及‘观察记录病患每日变化，以寻规律’，‘若有可能，取病患血、唾等物，以活物试之’，此法近乎巫医，且过于……激进，老臣不敢苟同。”
“哦？周院使的意思是，这苏澈所言，有可用之处，亦有荒诞不经之语？”承熙帝问。
“正是。此人思路异于常理，有些法子看似粗野却可能有效，有些则……闻所未闻，恐难施行。”周茂春谨慎回答。
兵部尚书赵崇俭冷哼一声：“一个边关医官，妄议国政疫情，本就逾矩。其所言是否有效尚未可知，眼下当务之急，是速派兵马南下弹压乱民，控制疫情蔓延！靖亲王奏章中也请调江宁、湖广兵马，正是此意。”
户部尚书钱敏之苦着脸：“调兵遣将，粮草军械，医药赈济，皆是钱粮！北境抚恤赏赐尚未拨付，南疆又起波澜，国库……国库吃紧啊！”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林文渊，谁都知道这位太子近臣背后站着江南世家，最擅钱粮之事，此刻却默不作声。
首辅杨廷和终于缓缓开口：“陛下，南疆之事，确需紧急应对。靖亲王所请调兵之议，老臣附议。然疫情汹汹，非仅刀兵可解。
这位苏姓医官之《疏议》，虽言辞不工，却可见急智与实务之心。
老臣以为，可令太医署择其可行之法，即刻抄录，快马发往南疆各州县试行。同时，朝廷当火速选派干练钦差，携太医、药物、钱粮南下，主持大局。
至于这苏澈……既有此能，或可酌情赏赐，令其安心在靖亲王身边效力。”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肯定了萧煜的提议，又谨慎处理了苏澈的《疏议》，更将具体执行推给了太医署和即将派出的钦差。
承熙帝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林文渊身上：“林卿，你如何看？”
林文渊出列，恭敬道：“首辅大人老成谋国，所言极是。
臣唯有一点浅见，南疆谶语流传，民心浮动，恐非单纯疫情所致。靖亲王奏章中亦隐有忧虑。
钦差南下，除却赈灾防疫，更需彻查谣言源头，安抚人心，方是长治久安之道。”他这话，看似补充，实则将重点引向了“彻查谣言”，暗合了某些人想在南疆“有所作为”的心思。
承熙帝沉吟片刻，道：“便依杨卿所奏。
着内阁与兵部、户部、太医署速拟细则，选派得力钦差及属官，三日内启程南下。靖亲王所请北境抚恤，酌情拨付。
至于那苏澈……”他顿了顿，“献策有功，赐绢帛五十匹，金银各二十两，由天使带回朔州赏赐。
另，传朕口谕，令其尽心为靖亲王医治，待亲王痊愈，再论其他。”
“陛下圣明！”众臣躬身。
看似公允的处置背后，却是各有心思。
对萧煜，是安抚加限制；对南疆，是救灾加侦查；对朝局，是平衡与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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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冯保悄然来到御书房后的一间静室。
室内，一位身着杏黄常服、面容俊雅却略带阴郁的青年正凭窗而立，正是当朝太子萧景琰。
“殿下，朝议已定。”冯保低声将经过简述一遍。
萧景琰把玩着一枚玉佩，淡淡道：“父皇还是看重这位皇叔啊，重伤之下递上的折子，这么快就有了回应。那个苏澈……倒是有点意思。他的底细，查清了吗？”
“回殿下，王谨从朔州递回的消息，此子来历模糊，自称师承云游散人，医术确有独到之处，且与靖亲王关系匪浅。
此番《疏议》，看似粗陋，却暗藏机锋，尤其提醒防人祸之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冯保道，“王谨认为，靖亲王伤势沉重属实，但心智未失，朔州军经此一役，伤元气但未损筋骨。南疆之事突发，打乱了某些布置，王谨请示，是否按原计划继续留守朔州？”
萧景琰眼神阴鸷：“南疆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
既然北边暂时啃不动，那就在南边多做文章。让王谨回来吧，留在朔州已无大用，反而容易引起萧煜警觉。
告诉南边我们的人，配合钦差……好好‘查’，该烧的火，要烧得更旺些。至于那个苏澈……”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父皇赏了，那就先留着。或许，以后能用得上。
北星黯……哼，我倒要看看，这颗星能亮到几时。”
王谨接到了京城密令。他面不改色地向萧煜传达了皇帝对口谕和赏赐，态度甚至比之前更恭敬了几分：“陛下心系王爷伤势，特命杂家转达，请王爷务必安心静养，朔州军务，有李、沈二位将军暂理，朝廷自是放心的。
南疆之事，朝廷已有决断，王爷献策之功，陛下记在心里。
杂家使命已成，明日便启程回京复命。”
萧煜靠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闻言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奔波。本王伤病缠身，不能远送，望公公海涵。李将军，代本王送送王公公。”
王谨行礼告退，转身时，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与更深沉的算计。他离开朔州，不代表对这里的关注会减少，相反，暗处的网或许会收得更紧。
待王谨离去，苏澈看着内侍抬进来的赏赐，眉头微蹙：“就这么让他走了？南疆的事，朝廷会如何处理？我的那份《疏议》……”
“赏赐是安抚，放他走是权衡后的结果。”
萧煜低声道，“南疆之事，朝廷必会派人，但效果难料。你的《疏议》能被太医署认为‘有可用之处’，已是成功。
至少，一些基本的防疫理念可能会被采纳，能多救一些人。至于其中隐藏的提醒……看天意，也看有没有有心人了。”
他握住苏澈的手：“更重要的是，王谨走了，我们在朔州才能更放开手脚。周文庭这条线，必须尽快挖出来！我有预感，南疆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仿佛为了印证萧煜的话，两日后，沈追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王爷，找到周文庭的踪迹了！”沈追风尘仆仆，眼中带着血丝，“我们的人一直盯着通往各方的要道和可能藏身的山林。
在朔州东南方向，靠近河东道边界的‘老鹰涧’，发现了疑似其护卫的尸体，死于刀伤，但现场还有打斗痕迹和另一拨人的脚印。顺着痕迹追踪，在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发现了这个！”
沈追将一个沾满泥污、却依然能看出精致刺绣的锦囊递给萧煜。锦囊布料是上好的苏绣，已破损，里面空空如也，但内侧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徽记——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峰顶有一座小亭。
“这是……‘云岭’谢家的标记！”李牧云惊呼。
“云岭谢家？”苏澈疑惑。
萧煜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缓缓道：“云岭谢家，江南豪族，诗书传家，世代官宦，现任家主谢昶，官居江宁布政使，封疆大吏。更重要的是……谢昶的妹妹，是已故元后，当今太子的亲生母亲！谢家，是太子的外家！”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周文庭身上，发现了太子外家的标记！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周文庭背后是太子？‘影阁’也是太子的人？”李牧云骇然道。
“不一定。”萧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锦囊可能是栽赃，也可能是谢家个别人的行为，甚至可能是周文庭故意留下混淆视听。
但无论如何，这条线索将矛头指向了东宫和江南！与南疆之事、京城暗流，全都连起来了！”
他猛地看向沈追：“山神庙还有什么发现？周文庭人呢？”
“庙里有近期有人停留的痕迹，但已人去楼空。我们在神像底座下，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里面藏着一小卷用油布包着的纸。”沈追又递上一小卷纸。
萧煜迅速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仓促：“事泄，北地不可留。
南行，依计。‘货’已转交‘黄三爷’。
鹰犬甚紧，各自保重。勿念。——周”
“货已转交‘黄三爷’？什么货？黄三爷是谁？”苏澈问。
萧煜盯着那纸条，眼中风暴凝聚：“能让周文庭在逃亡时还惦记的‘货’，绝非普通财物。
恐怕是比那批军械更致命的东西——可能是证据，也可能是某种实施更大阴谋的凭仗！
至于‘黄三爷’……江湖黑话，或是某个代号。沈追，立刻查！朔州、河东、乃至通往江南的路上，所有可能被称为‘黄三爷’或谐音的黑白两道人物！尤其是与谢家、与漕运、与南方有联系的！”
“是！”沈追领命欲走。
“还有，”萧煜叫住他，语气森寒，“加强对王妃……不，是对王府内所有女眷、以及重要文书存放处的保护。周文庭阴险，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沈追凛然应下，匆匆而去。
李牧云忧心忡忡：“王爷，若真牵扯东宫和江南大族，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萧煜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风雨要来，那便让它来得更猛烈些。传令下去，朔州全境，进入战时戒备。
所有通往南方的道路，增派暗哨。
我们要准备的，不再仅仅是一场边境守卫战了。”
苏澈看着萧煜坚毅却难掩病容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担忧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