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谨的到来,如同在朔州这锅将沸未沸的油里,滴入了一滴水。
表面平静,内里却激起了细密而危险的气泡。
这位司礼监随堂太监行事颇有章法,并不急于指手画脚,反而摆出一副谦恭“协理”、虚心“查察”的姿态。
他每日按时到中军大帐外“请安”,隔着门帘问候萧煜病情,接收由李牧云或沈追转呈的日常军务简报,偶尔提出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态度无可挑剔。
但所有人都清楚,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如同最细腻的筛子,过滤着朔州军政的每一丝动静。
他带来的御前侍卫和随行小太监,也似有若无地出现在军营各处、府库门前、甚至伤员救护营的附近。
萧煜的“重伤”必须演下去。苏澈成了最关键的演员。
他彻底封锁了萧煜静养的寝帐,除自己和李牧云、沈追等绝对心腹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连汤药饮食都由他亲自或指定可靠亲卫递送。
帐内终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苏澈每日数次进出,神色凝重,时而端着血水纱布,时而熬煮气味古怪的汤药,将一位主治名医面对危重病人的专注与忧虑,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谨赐下的那盒“雪莲生肌散”,苏澈当着一名小太监的面,郑重其事地检查、称量,然后取用少许,掺入自己配制的药膏中,并向小太监解释:“御药珍贵,需佐以其他药材调和其性,方能更好发挥生肌敛疮之效,且更贴合王爷体质。”
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实际上那御药被他用相似性状的普通药材粉末调包了大半,剩余一点用作研究,并未真正用在萧煜身上——在情况不明时,来自宫廷的药物,必须慎之又慎。
这日午后,王谨又“顺路”来到救护营附近。营内依旧忙碌,伤员的呻吟和药味混杂。
苏澈正指挥着几名军医和辅兵,为一个腿部严重骨折的士兵进行夹板固定。
他手法娴熟,指令清晰,用的夹板是经过蒸煮晾晒的竹片,衬垫是柔软消毒的棉布,固定用的绷带缠绕方式也与传统有所不同,更显稳固。
王谨默默看了片刻,待苏澈忙完一段,才走上前,微笑道:“苏先生辛苦了。咱家观先生医术,似乎颇有独到之处,这些法子,倒与太医院常见手段不同。”
苏澈用布巾擦了擦手,面色如常,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疲惫:“王公公过奖。战场创伤,凶险急重,学生只是秉承师训,因时因地制宜,多用些土方野法,力求保住将士性命罢了。
若论精微渊深,岂敢与太医们相比。” 他将自己的医术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师承”和“因地制宜”,这是早已和萧煜统一好的说辞。
“哦?不知苏先生师承哪位高人?可是北地名医?” 王谨似随口问道,眼神却带着探究。
“家师乃云游散人,名讳不便提及,早年偶遇传授了些岐黄之术,便飘然远去。学生资质愚钝,所学不过皮毛。” 苏澈滴水不漏。
王谨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看向营内伤员,叹道:“将士用命,朝廷自然体恤。
陛下闻听朔州将士英勇,甚为欣慰,特命咱家带来一批上等金疮药与滋补药材,稍后便拨付过来。还望苏先生善加使用,务必使将士们早日康复。”
“学生代众将士,叩谢陛下天恩,有劳王公公。” 苏澈躬身行礼。心中却暗忖,这既是施恩,也是进一步插手朔州军务、收揽人心的手段。
王谨又闲话几句,方才离去。苏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这个太监,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
寝帐内,萧煜并未真正卧床昏睡。伤口在苏澈的精心护理下,其实正在缓慢但稳定地好转,红肿渐消,只是失血过多和气虚体弱仍需时间调养。
他半靠在榻上,听着苏澈低声汇报王谨的动向和对话,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枚狰兽印信。
“他在试探你的来历,也在观察我军伤员的真实情况。”
萧煜声音低缓,“赐药是恩,也是控。他想通过你,了解本王的真实伤势,甚至可能……想看看能否拉拢或控制你。”
苏澈冷笑:“打我的主意?他怕是想多了。不过,他带来的御药,我检测过了,雪莲生肌散本身没问题,是上好的伤药,但里面被额外掺入了一味‘凝香草’的粉末。
此物单独用有宁神之效,但若与我正在给你用的‘三七活血汤’中一味辅药长期同服,会逐渐滞涩经脉,影响气血运行,尤其不利于重伤后元气恢复。”
萧煜眼神一冷:“果然。剂量不大,不易察觉,长期服用却会埋下隐患,让人缠绵病榻,体虚难愈。真是好算计。”
“我已将计就计,用外观相似的‘柏子仁’粉替换了凝香草,他若问起,就说为助你安神,调整了药方。御药也按我说的处理了。” 苏澈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王谨在此,我们很多事束手束脚。追查周文庭和‘影阁’的线索,沈追那边已经几次差点被他们的人撞见。”
萧煜沉默片刻,道:“他待不了多久。
陛下派他来,一是监视掣肘,二是查看虚实。一旦他认为朔州确实‘疲敝’,本王确实‘重伤难起’,或者他找到了别的‘把柄’,便会回京复命。
或者……等到他们需要的时机。”
他看向苏澈,“我们需要一个契机,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或者,让他不得不离开。”
“契机?” 苏澈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李牧云刻意压低但仍显急促的声音:“王爷,末将有紧急军情禀报!”
苏澈看了萧煜一眼,见他点头,便扬声道:“李将军请进。”
李牧云掀帘而入,面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先向萧煜行礼,又对苏澈点了点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带着汗渍和泥点的信函,双手呈上:“王爷!八百里加急!从岭南道邕州传来的急报!南境……出大事了!”
“南境?”萧煜心头一跳,接过信函迅速展开。苏澈也凑近观看。
信是镇守邕州的安南将军高世杰亲笔所写,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端紧急情况下仓促写成:
“靖亲王殿下钧鉴:南疆骤生大变!自月初起,邕州、钦州、廉州等地接连爆发时疫,病者高热呕泻,肢体黑肿,传染极烈,旬日之间,死者已逾千人!
民间恐慌,流言四起。
更有谶语流传,称‘北星黯,南火起,真龙坠,新主立’。
末将竭力弹压,然疫情汹汹,医药罔效,士卒亦多染病,恐军心不稳。
近日,有自称‘巫神使者’之徒于山林聚众,宣称朝廷无德,天降灾祸,蛊惑边民。其势渐大,恐成燎原。
南境兵力本为防交趾、占城,今内乱将起,外患堪忧!末将已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然恐远水难救近火。
殿下威震北疆,智勇无双,恳请殿下念及江山社稷,速筹良策,或奏请朝廷火速派能臣干吏、精兵良医南下,迟则恐南疆崩乱,不可收拾!末将高世杰,泣血顿首!”
信末日期,竟是十日之前!八百里加急尚且走了十日,可见路途之艰难,情况之紧急。
“时疫……谶语……巫神使者……”萧煜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白,“好一个‘北星黯,南火起’!北星指的是谁?南火又要烧向何处?”
这分明是有人利用天灾,编造人祸,矛头直指朝廷,甚至暗喻他这颗“北星”将黯,而新的“真龙”将在南方兴起!
苏澈则是被疫情描述吸引:“高热呕泻,肢体黑肿……这症状,听起来像是……” 他脑海中闪过几种烈性传染病的可能性,霍乱?鼠疫?抑或是某种毒素或未知病原体?
“传染极烈,旬日死者逾千……这传播速度和死亡率太可怕了!必须立刻采取隔离措施,寻找病源和有效药物!”
李牧云急道:“王爷!南境若乱,朝廷必调兵镇压。
届时北境兵力空虚,万一草原再起衅端,或是京城那边……后果不堪设想!高世杰向来稳重,能让他说出‘崩乱’二字,情况必然已万分危急!”
萧煜靠在榻上,闭目凝思,胸膛微微起伏。
北境未靖,南疆又起烽烟,京城虎视眈眈,内有奸细未除……这分明是一盘精心策划、几乎同时落子的杀局!
目的就是要让他,让朝廷,首尾不能相顾,疲于奔命,最终露出破绽,乃至崩溃!
“王谨知道了吗?” 萧煜忽然问。
“信使直接送入军营,末将接到后立刻封锁了消息,王公公那边应该尚未知晓。”李牧云道。
“瞒不住。”萧煜睁开眼,眸中精光再现,之前的病弱疲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冲淡了几分,“八百里加急,动静不小。王谨必有耳目。
与其让他猜疑,不如主动示之。” 他看向苏澈和李牧云,“李将军,你立刻去请王谨过来,就说有南境紧急军情,需共同商议。苏澈,你留下。”
“王爷,你的身体……” 苏澈担忧。
“无妨,还撑得住。正好,也让这位天使看看,本王是否真的‘重伤难起’。” 萧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南境这场‘火’,烧得正是时候。或许,也是我们的契机。”
很快,王谨被请至寝帐。当他看到萧煜虽然面色苍白倚在榻上,但眼神清明锐利,手中握着那封邕州急报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萧煜没有废话,将急报递给王谨:“王公公,南境突发大变,疫情混杂民乱,高世杰将军告急。此事,你如何看?”
王谨快速浏览信件,面色也凝重起来,尖声道:“竟有此事!‘北星黯,南火起’……此等悖逆谶语,必是乱民妖言惑众!疫情猛恶,确需朝廷速派良医赈济。
此事关系重大,杂家需立刻禀明圣上!”
“公公所言极是。”萧煜缓缓道,“然南境距此数千里,朝廷应对需时日。高将军信中恳请‘速筹良策’,本王既领北境,亦忧心国事。有两策,请公公参详。”
“王爷请讲。”
“其一,本王可立刻上书,奏请陛下火速派遣太医署精锐、钦差大臣,并调拨江宁、湖广等地卫所精兵南下平乱赈灾。
其二,”萧煜顿了顿,目光直视王谨,“朔州新经大战,伤员众多,苏先生于此疫病防治,或有独到见解。且其师承或许对南疆瘴疠有所涉猎。
若公公同意,可请苏先生整理一份防疫治疫之策,连同本王奏章,一并快马送入京城,或能稍解燃眉之急。
自然,苏先生需留此照料本王伤势,无法亲往。”
王谨心思电转。萧煜主动提出献策,并将功劳部分推给那个医官苏澈,姿态已做足。
南境之事确需紧急处理,若能借此机会,将京城的力量更深入地导向南边,或许正合某些人心意。
而将苏澈的“策论”送入京,也可借此进一步探查此人深浅。
“王爷思虑周详,心系社稷,杂家佩服。”王谨拱手道,“既如此,便请王爷速写奏章,也请苏先生准备防疫之策。杂家这就去准备,以最快渠道直送御前!
朔州之事,王爷还需安心静养,有李将军、沈将军在,又有陛下天威庇佑,定可无虞。” 他最后一句,不忘重申皇帝权威。
“有劳公公。”萧煜微微颔首。
王谨匆匆离去,安排加急送信事宜。寝帐内,李牧云不解:“王爷,为何要将苏先生牵扯进来?还将防疫策送入京城?”
萧煜看着苏澈,沉声道:“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暗棋。
其一,主动献策,表明态度,可暂时缓解王谨及背后之人的紧迫感,让他们将更多注意力投向南方。
其二,苏澈的防疫之策,若真能对南境疫情有所助益,便是大功一件,能在陛下和朝臣面前留下印象,将来或有用处。
其三……”他看向苏澈,“我要你写的策论里,除了明面的防疫手段,悄悄加入几条——关于疫情可能并非单纯天灾,需严查水源、特定物品,以及注意‘巫神使者’与外部势力可能勾连的提示。
用词务必隐晦,但要让真正懂行且忠心为国之人,能看出端倪。”
苏澈立刻明白了萧煜的深意:“你是想以此提醒朝廷,南境之事可能另有隐情,甚至与北境、京城的阴谋有关联?但这样会不会太明显,引来报复?”
“所以要用隐语,依托医理疫病之说。至于风险……”萧煜握住苏澈的手,“总比坐视南境生灵涂炭,让阴谋者轻易得逞要好。
况且,你的名字随着策论上去,在某些人眼里,你可能更有‘价值’,也或许会更‘危险’。但无论如何,我会护着你。”
苏澈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心中一定,点头道:“我明白。我会写好这份策论。” 他不仅要用古代医学知识,还要融入现代防疫的基本理念如隔离、消毒、寻找传染源等,并用古代语言巧妙表达。
李牧云也明白了其中关窍,肃然道:“末将这就去加强全城戒备,尤其注意王谨等人动向,并让沈追加紧追查周文庭,看南境之事是否与他失踪有关联!”
众人分头行动。
寝帐内,萧煜独自望着帐顶,南境突如其来的惊雷,打乱了暗处的布局,也带来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