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撕破阴云，将一片狼藉的战场照亮。积雪被鲜血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人马尸体横陈，破损的旗帜、折断的兵刃散落各处。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与尚未散尽的寒意交织，构成一幅残酷而真实的战争画卷。
朔州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清扫战场：收殓同袍遗体，救治伤员，清点缴获，看押俘虏。胜利的喜悦被沉重的代价冲淡，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肃穆。
中军大帐内，气氛同样凝重。萧煜已被苏澈强行按回榻上，重新处理胸前崩裂更甚的伤口。伤口周围红肿，渗出的血迹将纱布浸透了好几层。
苏澈眉头紧锁，手下动作飞快却稳定，清洗、上药、用改良过的绷带加压包扎，最后又喂萧煜服下加了安神成分的汤药。
“你必须卧床至少五日，绝对静养。”苏澈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罕见的气恼，“再有一次剧烈动作或情绪波动，伤口感染后果不堪设想！”他说的“感染”，萧煜虽不完全明白具体，但从苏澈凝重的神色也知绝非小事。
萧煜靠在软垫上，脸色比纸还白，额上布满虚汗，闻言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却仍看向帐帘方向，显然心思还在外头。
李牧云与沈追再次进帐汇报，两人甲胄未卸，身上带着硝烟与血腥气，但精神尚可。
“王爷，战果已初步清点。”李牧云抱拳道，“此役，我军阵亡七百三十一人，重伤两百零九人，轻伤逾千。
歼敌约两千八百余，其中巴尔虎部约一千五百，乌兰部约八百，贺兰部伤亡最轻，不足五百。俘虏三百余人，多为伤者。缴获完好战马四百余匹，兵甲器械无数。
伪粮仓已彻底焚毁，我军真正粮草安然无恙。”
沈追补充道：“黑风峡内五十四名潜入奸细，包括其头领，已全部伏诛或擒获。从其头领身上搜出狰兽印信一枚，与贺兰鹰提供的那块绢布图案吻合。
另外，在几具看似头目的尸体上，发现了与周文庭私章纹路相似的密信残片，内容涉及对王爷您日常习惯和伤势的刺探。”
阵亡七百余人萧煜闭上眼，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但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尤其是面对三方联军的突袭，能以这样的代价取得大胜，已属不易。
他重新睁眼，看向苏澈：“伤员救治情况如何？”
苏澈手上沾着药渍，闻言回道：“重伤员都已转移到后方的救护营。
用了你之前批准的‘酒精’消毒和新的清创缝合方法，目前来看，伤口红肿化脓的比例比以往类似伤势低了很多，但有七人伤势过重，恐怕熬不过今天。”
他语气沉重，作为一名医生，最无奈的就是面对无法挽救的生命。
萧煜沉默片刻，道：“阵亡将士，厚加抚恤，名录造册，本王要亲自过目。重伤员，全力救治，不惜代价。苏先生，有劳你了。”
苏澈点头：“分内之事。”
“贺兰部突然出现又撤退，其意图已明。
乌兰、巴尔虎两部经此重创，短期内应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犯，但需防其小股骚扰报复。”萧煜分析道，声音因虚弱而低缓，却依旧清晰，“重点在于周文庭。
他不在战场上，必定在别处遥控，或者已携带更重要的东西潜逃。沈追，追查周文庭踪迹，可有进展？”
沈追面色一肃：“回王爷，根据各处关卡回报及追踪线索判断，周文庭很可能在爆炸案发当夜或次日凌晨，就已不在朔州城内。
我们的人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一处驿站，发现了疑似其随从丢弃的杂物，但未发现其本人。
目前搜索范围已扩大至通往陇西、河东的几条要道。
另外”他顿了顿，“在清理张启隆别院密室更深处时，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夹层，里面有几封未寄出的信，收信地址是京城‘墨韵斋’，内容隐晦，但提到了‘北事若谐，则南边亦可动’，‘殿下静候佳音’等语。”
“南边？”李牧云疑惑。
萧煜眼神一凝：“南边指的是江南？还是南境？”大胤南境近年来也不太平，时有土司叛乱。“殿下”二字，更是敏感。他立刻联想到京城密报中提到的“景阳宫”和“冯公公”。
“看来，他们的图谋，比我们想象的更大，牵连更广。”
萧煜缓缓道，“朔州只是其中一环，甚至可能是用来吸引注意力和消耗本王力量的棋子。真正的杀招，或许另有所在。”
帐内一时寂静，只余炭火噼啪。如果真是如此，那幕后之人的野心和布局，就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帐外亲卫高声禀报：“王爷！八百里加急！京城天使已至营门外，带来陛下圣旨！”
帐内众人皆是一惊。圣旨来得如此之快？战事刚刚结束，京城就已知晓？还是为了别的事？
萧煜与苏澈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萧煜挣扎着要起身接旨，被苏澈按住：“你这样子怎能跪接？我去请天使稍候，说明情况”
“不可。”萧煜摇头，强撑着坐直，“圣旨到，如陛下亲临，岂能怠慢。扶我起来，更衣。”
苏澈无奈，只得和李牧云一起，小心翼翼地帮萧煜穿上亲王朝服，外罩大氅。
萧煜每动一下都疼得冷汗涔涔，但神色依旧镇定。准备停当，他才道：“请天使进帐宣旨。苏澈，你且退至屏风后。”他不想让苏澈过多暴露在京城来人眼中。
苏澈会意，迅速收拾了药箱，退到帐内一侧的山水屏风后。
很快，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绯色太监服色、神情严肃的中年宦官在两名小太监和数名御前侍卫的簇拥下走入大帐。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谨。
“靖亲王萧煜接旨——”王谨声音尖细，展开明黄卷轴。
帐内众人，除了被特许免跪但需躬身听旨的萧煜，其余李牧云、沈追等皆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朔州，国之藩屏。
近闻边衅频生，朔州都督周文庭有奏，称靖亲王萧煜驭下不严，私纵商贾，致边关防务弛懈，更与部落往来不明，有损国体。
朕心甚忧。
特遣司礼监王谨前往朔州，查察边情，协理防务。
朔州一应军政，靖亲王须与王谨会商而行，不得专决。另，闻亲王有恙，朕特赐宫中秘药‘雪莲生肌散’，望善加调养，早日康复，以慰朕心。钦此。”
圣旨内容不长，却字字如刀！
周文庭竟然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圣旨中虽未明确给萧煜定罪，但“驭下不严”、“私纵商贾”、“往来不明”等指责已十分严厉。
更关键的是，皇帝派来了太监“协理防务”，并明确规定萧煜不得“专决”，这等于变相剥夺了萧煜在朔州的独断指挥权！
而那所谓的“雪莲生肌散”，是关心还是试探？抑或是警告？
李牧云与沈追跪在地上，脸色已经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军纪森严，几乎要当场发作。
萧煜却面色平静，甚至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臣，萧煜，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双手接过圣旨，递给旁边的亲卫供奉起来，又示意李牧云接过王谨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锦盒。
王谨打量着萧煜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明显虚弱的气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尖声道：“王爷抱恙，杂家本不该打扰。但皇命在身，不得不为。
还请王爷稍后安排，杂家需了解朔州近日详情，尤其是周文庭周大人下落，以及边关战事听闻昨夜似有骚乱？”
他果然知道了！消息灵通得过分。
萧煜淡淡道：“王公公远来辛苦，且先去歇息。朔州军务繁杂，待本王稍事整理，再与公公细说。
至于周文庭”他顿了顿，“此人涉嫌勾结外敌，走私军械，阴谋叛乱，已畏罪潜逃。
本王正在全力缉拿。昨夜确有部落联军犯边，已被击退，具体战报，稍后呈上。”
王谨眼皮跳了跳，显然没想到萧煜如此直接地将周文庭定性为“叛乱”，而且承认了战事。“既如此，杂家便等候王爷消息。
陛下对北境安危，甚是挂心，王爷还需谨慎行事。”他话中带着暗示，拱了拱手，带着人退出了大帐。
帐内空气几乎凝固。
“王爷！”李牧云霍然起身，怒道，“陛下这是听信谗言！周文临那奸贼！还有这阉人，分明是来夺权监视！”
沈追也沉声道：“王爷，圣旨已下，王谨在此，我们许多行动必受掣肘。周文庭在逃，恐其与京城仍有联系，届时里应外合”
萧煜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因动作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更多。苏澈立刻从屏风后冲出，扶住他。
“意料之中。”
萧煜喘息几下，才低声道，“周文庭背后之人既能驱动‘影阁’，影响宫中，岂会不在陛脚的绳索。”
他眼中寒光闪烁，“王谨此来，‘协理’是假，查探本王虚实、寻找把柄是真。或许，还要确保朔州在某些人需要的时候‘乱’起来。”
他看向李牧云和沈追，语气肃然：“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
李将军，战报如实整理上报，但关于‘影阁’、狰兽印信及可能与京城牵连的细节，暂不列入正式文书，另备密折。
军中一切照旧，严密防备，但对外示以疲弱伤病之态。沈追，追查周文庭要更加隐秘，尤其注意他与王谨之间是否有隐秘联系。明面上，配合王谨‘查察’，该给看的，给他看，不该给的，一丝风也不能漏。”
两人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抱拳道：“末将明白！”
“另外，”萧煜看向苏澈，“苏先生，本王‘伤重’，需要你‘全力诊治’，不宜见客，尤其不宜与天使多接触。明白吗？”
苏澈立刻懂了这是保护他，也是制造萧煜重伤难起的假象，让敌人放松警惕或错误判断。他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萧煜疲惫地靠回榻上，挥挥手：“你们先去忙吧，按计划行事。记住，忍一时之气，谋全局之安。”
李牧云与沈追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下两人。苏澈替萧煜擦去额头的冷汗，又喂他喝了点水，心疼道：“你这身体，还要思虑这么多”
萧煜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京城的风，已经吹到朔州了。这道圣旨只是开始。苏澈，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更不太平。
王谨在此，王府和军营中，耳目会更多。你要更加小心。”
“我明白。”苏澈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有李将军他们。需要我配合演戏的时候，我随时都在。
至于那些阴谋诡计”他眼中闪过一抹属于现代灵魂的锐利，“别忘了，我看过的宫斗剧和权谋小说，说不定比他们玩的花样还多。
总能帮上点忙。”
萧煜闻言，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紧了紧相握的手，低喃道：“幸好，有你。”
屏风之外，王谨暂居的营帐内，这位司礼监太监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听着手下小太监的低声汇报。
“干爹，靖亲王看着确实伤得不轻，起身接旨都勉强。帐内有浓重药味。那位苏姓医官，一直贴身伺候，看起来很是紧张。”
王谨眯着眼，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悠悠道：“伤重是真重，还是做给咱们看的？周文庭说他与部落往来不明昨夜那场胜仗，倒是打得干脆利落。
蹊跷啊”他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给京里递个信儿，就说靖亲王重伤，朔州军惨胜，损失颇大，军心疲敝。
另外，查查那个姓苏的医官，什么来历。陛下赐的药，寻个机会，看着他用下去。”
“是，干爹。”
京城，某处深宅密室。
灯下，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将一封密报凑近火烛，看着它化为灰烬。
“朔州赢了？萧煜重伤？呵赢了好，重伤更妙。
王谨到了，绳子也就套上了。南边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回道：“一切就绪，只等北边牵动足够注意力，便可发动。‘影阁’的人已就位。”
“很好。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把火，要烧得够旺，才能改天换地。”
低沉的笑声在密室里轻轻回荡，充满了阴谋将成的快意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