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靖边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气氛肃杀。火把将帐内照得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萧煜端坐主位，脸色依旧苍白，但换上了玄色亲王常服，外罩一件轻裘，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听着下方禀报。
苏澈一身素色医官袍服，安静地坐在他左下首的案几后，面前摊开着药箱和脉枕，目光不时关切地掠过萧煜的面色。
李牧云与沈追分列左右。沈追甲胄未卸，身上带着硝烟与血腥气，正详细汇报桑林镇之战的细节及缴获。
“灰衣武装共计六十三人，当场格杀二十七人，俘虏二十一人，余者溃散，正在追捕。
俘虏经初步分开审讯，口径基本一致：他们受雇于一个叫‘影阁’的秘密组织，平日以商队、镖局等身份掩护，专司刺杀、情报、走私等暗活。
此次任务是护送那批‘货物’至野狐岭交接，并确保张启隆安全。至于‘影阁’上层情况，他们只知与京城某些大人物有关，具体不详。”
沈追说着，将几份画押口供和那枚狰兽令牌呈上。
“在张启隆别院密室中，除令牌外，还发现一些未完全焚毁的信件残片。碎片拼接后，内容多涉及边关防务调动、粮草储备数目，以及对王爷您伤情的打探。”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其中一片上，有‘京中来讯，大事将成，边乱起时，便是动手之机’等字样，落款处印痕模糊，但军中文书比对后，认为与周文庭部分非正式公文上的私章痕迹高度相似。”
李牧云接着道：“末将已封锁四门，严加盘查。周文庭官邸人去楼空，其家眷三日前已借口‘回原籍探亲’离开朔州。
据城门守军回忆，今晨西门开启不久，确有一辆符合周文庭规格的马车出城，持有其本人的勘合与‘巡查河工’公文，守军未敢阻拦。现已派精骑沿官道及小路追索，暂无消息回报。
此外，”他看向萧煜，语气沉重，“王府爆炸现场清理完毕，确认爆炸物为军械监制的‘轰天雷’，埋设点巧妙，需熟悉王府布局之人方能完成。失踪的两名护卫家中，搜出大量来历不明的金银。”
内鬼、勾结、阴谋、潜逃线索逐渐清晰，拼凑出一张针对萧煜乃至整个朔州边防的致命大网。
萧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狰兽令牌，眼中神色莫测。
半晌，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影阁’京城的手，伸得够长。周文庭潜伏多年，所为绝非仅仅助张启隆走私或刺杀本王。他的目标，是搅乱朔州，配合外敌，为某些人创造‘动手之机’。”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乌力罕和巴特尔那边，有何新动向？”
李牧云立刻回道：“根据最新哨探回报，乌兰部与巴尔虎部虽未越界，但兵力集结速度在加快，游骑活动范围明显扩大，挑衅次数增加。
另外，三个时辰前，贺兰部方向有少量骑兵试图靠近我方哨卡，被驱逐后留下一支箭矢，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羊皮。”
“贺兰部？”苏澈微微一愣。贺兰鹰不是重伤败走了吗？
李牧云将一支狼牙箭和一卷小小的羊皮纸呈上：“箭是贺兰部制式。羊皮纸上用汉字与草原文字混杂，写着‘小心巴尔虎，鹰已折翼，但眼未盲。
礼物在野狐岭西三十里，河谷第三棵枯树下。’”
萧煜展开羊皮纸，仔细看了看那略显潦草却隐含锋锐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贺兰鹰果然没死。
吃了大亏，看来是想借我们的手，报复巴尔虎部，或者，示警？”他看向沈追，“野狐岭西三十里，那片河谷，是不是我们之前追踪巴尔虎部运送那批‘货物’的方向？”
沈追思索了一下地图，肯定道：“正是！偏离主干道，但确有一条小路可通。王爷，莫非贺兰鹰知道那批军械的存放地点？或者，他留下了什么证据？”
“派人去查看，小心埋伏。”萧煜果断下令，“如果贺兰鹰真想借刀杀人或传递消息，这‘礼物’或许有用。”他顿了顿，看向苏澈，“苏先生，那些俘虏中，可有伤重不治或需急救者？”
苏澈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有几人伤势较重，其中两人失血过多，我已施针用药稳住，但需进一步处理。王爷是想”
“带我去看看。”萧煜起身，动作间牵动伤口，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步伐依旧稳定。
苏澈连忙上前扶住他手臂，低声道：“不可久站劳累。”
“无妨，看看便回。”
一行人移至临时关押俘虏的营帐。帐内充斥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两名灰衣俘虏躺在草席上，一人胸口中箭，虽已拔除箭矢包扎，但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另一人腿部刀伤深可见骨，也已包扎，但显然疼痛难忍，满头冷汗。
萧煜在苏澈搀扶下走近，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他的视线在那胸口中箭的俘虏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你叫何名？在‘影阁’中，任何职司？”
那俘虏眼神涣散，看了萧煜一眼，嘴唇翕动，没出声。
萧煜并不逼问，转而道：“你们任务失败，张启隆已死，周文庭潜逃。
‘影阁’规矩，失败者当如何，你们比我清楚。即便能活过今日，回到组织，等待你们的会是什么？”
两名俘虏身体皆是一颤。尤其是那腿部受伤的，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恐惧。
萧煜继续缓缓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只是听命行事。如今，指使你们的人已弃你们如敝履。本王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他看向苏澈，“苏先生医术通神，可尽力救治你们。
而你们，只需将所知关于‘影阁’、关于此次任务最终目的、关于京城联络人的一切，如实告知。
本王保你们性命，并允你们伤愈后，隐姓埋名，远离是非。”
苏澈适时上前，检查了一下那名胸口中箭俘虏的情况，对萧煜道：“王爷，此人失血过多，气脉已弱，需立刻用参汤吊命，并施以金针渡穴之法刺激生机。
但此法耗神，且需他心神配合，不能有强烈抗拒死志，否则难有成效。”
这话半真半假，却充满了暗示。那胸口中箭的俘虏眼神波动了一下。
萧煜看着他们：“生死选择，在你们自己。
是无声无息死在这里，或者被组织灭口，还是抓住一线生机，用情报换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本王言出必践。”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员粗重的喘息。
良久，那腿部受伤的俘虏先崩溃了，他挣扎着，嘶声道：“我我说！我不是核心，但听头目醉后提过这次这次不仅是走私和刺杀王爷上面上面的意思，是要让朔州乱起来，最好能让王爷您您死在乱中然后，然后边关就会大乱京城京城那边好像有人等着接掌北境兵权还、还有，乌力罕和巴特尔他们和‘影阁’也有联系，好像约定好了时间”
“什么时间？”李牧云厉声问。
“不不清楚具体好像好像是等一场大风雪对，头目说，草原人最擅长在风雪天用兵”
这时，那胸口中箭的俘虏也微弱地开口了，声音断断续续：“‘影阁’总部在京城朱雀大街‘墨韵斋’书局是是幌子阁主从未见过但每次最高级别的指令都都盖有‘狰’首印和周大人往来密切这次京城来的密令说‘龙椅上的那位’已经不耐烦了”
“龙椅上的那位”？！帐内除萧煜和苏澈外，所有人脸色剧变！这几乎已是指向御座！
萧煜瞳孔骤然收缩，但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意。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惊怒，对苏澈道：“苏先生，尽力救治他们。”
“是。”
萧煜转身，缓步走出营帐。李牧云和沈追立刻跟上。走出帐外一段距离，萧煜停下，望着漆黑如墨、星月无光的夜空，寒风卷起他的裘衣下摆。
“王爷”李牧云声音沉重，“若真是陛下”
“未必是陛下亲自下令。”萧煜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冷静，“但必定是能影响陛下，或假借陛下之名行事之人。宫中，朝中，想要我萧煜性命、想搅乱北境的人，从来不少。”
他回头，目光如寒星，“如今，关键有三：其一，找到周文庭，他是一把钥匙；其二，弄清‘影阁’与草原部落约定的具体阴谋和时间；其三，稳住朔州，绝不能乱。”
他看向李牧云：“李将军，全军进入最高戒备，加强城防、巡逻，粮草军械再次清点，确保万无一失。派可靠之人，密切监视乌兰、巴尔虎两部动向，尤其是天气变化，若有大规模风雪征兆，立刻来报！”
“末将领命！”
“沈追，”萧煜又看向他，“你亲自负责追查周文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同时，派精干之人，持我密信，连夜出发，前往京城，设法查探‘墨韵斋’及可能与‘影阁’、周文庭关联的朝中官员动向。记住，隐秘为上，只需探查，不可打草惊蛇。”
“是！”
“另外，”萧煜沉吟一下，“野狐岭西河谷的‘礼物’，加派人手，务必尽快取回。贺兰鹰此人，虽不可信，但此刻敌人的敌人，或许能提供我们急需的信息。”
沈追领命而去。
萧煜这才微微晃了一下，苏澈一直跟在他身侧，立刻用力扶住他，低声道：“必须回去休息了，你的伤口需要换药，气息也不稳。”
萧煜这次没有反对，借着苏澈的搀扶，慢慢走回中军大帐旁的临时寝帐。帐内已按苏澈的要求生起了暖炉，铺好了干净的床褥。
苏澈小心翼翼地为萧煜解开外袍和里衣，重新处理胸前崩裂的伤口。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和萧煜隐忍的神情，苏澈心中揪痛，动作越发轻柔。
“何必亲自去审？你如今最需要的是静养。”
萧煜任由他动作，目光落在苏澈专注的侧脸上，缓缓道：“有些威压和承诺，需我亲自出面。他们恐惧‘影阁’，但更恐惧我。
只有我亲口给出的生路，才能击溃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况且，我也想亲眼看看，这‘影阁’究竟是何等角色，京中那人又急迫到了何种地步。”
苏澈为他上好药，仔细包扎好，又搭脉细诊，眉头紧锁：“内息紊乱，气血亏虚更甚。接下来三日，你必须卧床静养，按时服药，绝不能再劳心劳力，否则伤及根本，恢复起来就难了。”
萧煜握住他诊脉的手，掌心微凉：“苏澈，风暴已至，我如何能安卧？”
“正因为风暴已至，你才更不能倒下！”苏澈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你是朔州的主心骨，是北境的定海神针。
你若倒了，才是亲者痛仇者快！治疗、用药、休养，交给我。
军务、布局、决策，你可以安排，但必须在这帐内，减少走动。李将军、沈将军皆是可靠之人，可代你执行。你必须相信他们，也必须相信我。”
看着苏澈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与坚持，萧煜冰冷的心底泛起暖流。
他确实感到一阵阵虚弱和眩晕袭来，是强撑了太久。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终是妥协地点了点头：“好。依你。
但重要军情，必须立刻报我知晓。”
“这是自然。”苏澈松了口气，扶他躺下，盖好薄被，“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煎药。”
“别走。”萧煜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就在这里陪我说说话。”
苏澈心中微软，在榻边坐下：“好，我不走。你想说什么？”
萧煜望着帐顶，沉默片刻，缓缓道：“苏澈，你怕吗？这次，可能不只是边关战乱，还牵扯到京城，到那个最高位置的人或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苏澈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却也格外脆弱的轮廓，轻轻摇头：“怕，当然怕。我怕你出事，怕这朔州城破，怕生灵涂炭。
但，”他握住萧煜的手，十指相扣，“和你在一起，面对这些，我又觉得没那么怕了。你是战神萧煜，我是医生苏澈。我们联手，总能找到生路。
现代嗯，我家乡有句话叫‘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们虽非夫妻，但同心协力，总能劈开一条路来。”
萧煜转头看他，昏暗光线中，苏澈的眸子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智慧和独有的温暖。
他心中那因阴谋背叛而冰封的一角，悄然融化。他收紧手指，将那温暖牢牢握住。
“你说得对。”萧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无论对手是谁，无论风暴多烈，我们一起面对。”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营中旗帜猎猎作响。漆黑的夜空中，开始零星飘落下细小的、冰冷的雪粒。
朔州的风雪，似乎要提前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