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雪粒渐渐变得绵密,打在营帐外覆着的皮革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蚕在啃食桑叶。
朔州的第一场冬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急。
中军大帐旁的寝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大部分寒意。萧煜刚服下苏澈煎好的汤药,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面色依旧不佳,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些许。苏澈坐在一旁,就着灯光仔细检查一包新送来的药材成色,偶尔抬眼观察萧煜的情况。
帐帘被轻轻掀起,带入一股寒气与几片雪花。沈追与李牧云联袂而入,两人肩头、鬓角都沾着未化的雪沫,神色间却带着一丝振奋。
“王爷,野狐岭西河谷的东西,取回来了!”沈追压低声音,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沾着泥土和冰碴的扁长木匣放在榻边矮几上。木匣长约两尺,宽不足一尺,入手颇沉。
萧煜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木匣上。“可有人跟踪或埋伏?”
“没有。地点很隐蔽,在一处背风的河谷断崖下,第三棵枯死的胡杨树根部的洞穴里。周围有野兽足迹,但无人迹。取回时很顺利。”
沈追肯定道,“末将已命人扩大搜索周边十里,未发现异常。”
“打开。”萧煜示意。
沈追用匕首小心撬开木匣边缘的封蜡,揭开盖子。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卷用防水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卷,以及一个扁平的铁盒。
先展开羊皮卷。
第一张是一幅粗略但标注清晰的地图,绘制的是朔州北部边境及乌兰部、巴尔虎部部分领地的地形,其中几个地点被朱砂特别圈出,旁边用草原文字和汉字混合标注着“囤粮”、“驻兵”、“通道”等字样。
其中一个位于乌兰部与巴尔虎部交界处的山谷,标记着“会盟之地,风雪为号”。
第二张羊皮上,是用略显潦草但力透纸背的汉字写的一封信,没有称呼落款,但字迹与之前箭矢上传信的如出一辙,应是贺兰鹰亲笔:
“靖亲王阁下:鹰败于你手,心服。
然巴特尔阴狠,乌力罕贪婪,彼等与尔朝内奸合谋,欲趁风雪之际,诈称商队通关,实则精锐潜入,焚尔粮草,乱尔军心,而后大军压境,里应外合。
约定之期,乃本月廿三夜,若风雪大作,则行其事。
彼等所求,非仅财货,乃朔州门户。内奸周某,居中联络,持有‘狰’首印信为凭。鹰与彼等亦有旧怨,此番警示,不为助你,只为复仇。信否由你。若败彼等,他日草原再遇,鹰必雪前耻。——贺兰鹰字”
第三张羊皮,则是一些零散的记录,像是账目或名单片段,涉及一些铁器、药材、盐巴的数量和交接时间、地点,其中几次提到了“张管事”、“周先生”,甚至有一处模糊地提到了“京中贵人吩咐”。
看完这些,帐内一片寂静,只余炭火噼啪与帐外风雪声。
“本月廿三就是后天!”李牧云倒吸一口凉气,“好毒的计划!假扮商队混入关内,焚烧粮草,制造混乱,再趁我军心动摇时大军进攻若真被他们得逞,朔州危矣!”
沈追则盯着那“狰首印信为凭”,沉声道:“这印信,恐怕就是类似那令牌之物,是周文庭与草原部落联络的信物。贺兰鹰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他确实留意巴特尔和乌力罕很久了,甚至可能暗中调查过。”
萧煜的目光落在那个扁平的铁盒上。“打开它。”
铁盒没有锁,只是扣得很紧。沈追用力掰开,里面是一块折叠整齐、质地特殊的黑色绢布,展开后,上面用暗红色的线条绣着一幅复杂的图案——正是那狰兽头颅,狰狞怒目,细节栩栩如生,与令牌上的浮雕几乎一致。
在图案下方,用同色丝线绣着几行小字,并非汉字,而是某种扭曲的符号。
“这是‘影阁’的密信?或者身份凭证?”苏澈也凑近观看,那些符号他完全看不懂。
萧煜凝视那狰兽图案和陌生符号,眉头紧锁,忽然道:“取纸笔来,还有印泥。”
纸笔很快备好。萧煜小心地将那黑色绢布上的狰兽图案和符号,用极细的毛笔,分毫不差地临摹下来。然后又让沈追取出那枚令牌,将令牌上浮雕的狰兽也拓印下来。两相对比,细节完全吻合。
“贺兰鹰这份‘礼’,分量不轻。”萧煜放下笔,指尖轻轻敲击榻沿,“地图、阴谋、日期、信物他几乎把巴特尔和乌力罕的计划,以及周文庭的作用,摊开在我们面前。
纵然有借刀杀人之嫌,但信息应当属实。他恨巴特尔等人入骨,此刻送出这些,既能报复,又能示好,或者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王爷,我们该如何应对?”李牧云急问,“是否立刻加强关卡盘查,缉捕可能混入的奸细?调集兵力,防范廿三夜的袭击?”
萧煜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合眼,似乎在权衡思索。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醒。片刻后,他睁眼,眸中精光流转,已有了决断。
“将计就计。”他缓缓吐出四个字。
“将计就计?”沈追与李牧云同时一怔。
“不错。”萧煜示意苏澈扶他坐直一些,指向地图上被朱砂圈出的几个地点,“他们想混进来烧粮草,乱军心。那我们便让他们‘混进来’,但要进到我们想让他们进的地方。
李将军,立刻秘密调整粮草储备位置,将部分次要粮仓的存粮转移,重要粮仓加派重兵,伪装松懈。在标注的这几条他们可能潜入的路径上,设下三重伏兵,外松内紧。”
他看向沈追:“沈追,你负责甄别近日入关的商队,尤其是持有特殊信物或与周文庭、张启隆有过往来的。
不要打草惊蛇,放他们入关,但严密监控。同时,根据这份名单和账目片段,彻查军中、府中可能残留的与他们有勾结之人,尤其是能接触到关防、粮草信息的。”
“至于廿三夜,”萧煜目光投向帐外越来越大的风雪,“他们要风雪为号,我们便给他们一场‘好风雪’。
提前在预定会盟的山谷附近布置,若能拿到他们与周文庭勾结的确凿证据,甚至当场擒获部分首领,便可反制乌力罕与巴特尔,将边境冲突控制在最小范围,甚至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牧云听得眼中放光:“王爷此计大妙!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沈追却有些担忧:“王爷,计划虽好,但需要周密布置,且王爷您的身体”
“无妨,具体布置由你二人执行。本王坐镇中军,统揽全局即可。”萧煜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再逞强,“苏澈会照看本王伤势。你二人务必谨慎,尤其是监控与埋伏,绝不可露出破绽。
贺兰鹰的消息可用,但亦需核实。立刻加派斥候,重点侦查地图上标记的几处地点,以及乌兰、巴尔虎两部精锐的调动情况。”
“末将领命!”李牧云与沈追抱拳,知道时间紧迫,匆匆离去安排。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余风雪呼啸。萧煜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一番思虑和决断,又耗费了他不少精神。
苏澈立刻拧了热帕子为他擦拭,又倒了温水让他喝下,心疼道:“你就不能少思虑些?计策已定,交给他们便是。”
萧煜握住他的手,微微摇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番危机,看似边境战事,实则根子在朝堂。
‘影阁’,周文庭,还有他们背后的‘贵人’若不趁此机会,将边境隐患与内部奸细一并拔除,朔州永无宁日,我也永难安心。”他看向苏澈,眼中带着歉然,“只是,又要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了。”
“说什么傻话。”苏澈在他榻边坐下,认真道,“我们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安心养伤,稳定大局。具体的医疗准备、可能的大规模伤员救治预案,还有防范对方使用毒物之类的,交给我。别忘了,我的医术和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有时候也能派上大用场。”
想到苏澈那些超出时代的急救手段、防疫理念和偶尔冒出的奇思妙想,萧煜冰冷的心底再次泛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好。有你在,我确实安心许多。”
就在这时,帐外亲卫禀报:“王爷,派往京城方向探查的‘夜枭’有密信传回!”
“递进来。”
一名亲卫送入一个细小竹管。萧煜取出内藏的纸条,展开一看,面色骤然一沉,随即又将纸条递给苏澈。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墨韵斋异常,人手暗增。
宫中近侍冯公公,三日前曾密会周文庭在京妻弟。另,太医署院使近日频繁出入景阳宫。”
景阳宫!那是当朝太子的生母,已故元后的寝宫,如今虽无主位,但太子偶尔会去祭奠。而太医署院使,正是之前派来朔州、对苏澈颇为赞赏的徐太医的顶头上司。
苏澈也心头一震:“太子?他他也牵扯其中?”想到之前京中华宴,太子似乎就对萧煜颇为忌惮。
“未必是太子亲自出手。”萧煜将纸条凑近炭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声音冷冽,“但景阳宫旧人、太子身边亲近之人,乃至某些想从龙之功想疯了的官员,借着太子的名头或利用太子与我的旧怨行事,却大有可能。
冯公公他是宫内老人,服侍过先帝,如今在司礼监任职,人脉深厚。若他牵线,‘影阁’能渗透至此,便不奇怪了。”
他看向苏澈,目光深邃:“看来,京城那边,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朔州乱,边境危,我便可能‘战死’或‘失职’。届时,北境兵权易主,某些人便可安插亲信,甚至为将来更大的图谋铺路。”
帐外的风雪声似乎更急了,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