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西南八十里，野狐岭。
这是一处地形复杂的丘陵地带，沟壑纵横，林木稀疏，几条商道与牧道在此交错，向来是走私贩马、乃至草原马贼出没的灰色区域。
此刻，在一片背风的谷地中，十余顶临时搭起的帐篷呈环形分布，中央燃着数堆篝火，照亮了周围数十名精悍汉子沉默而警惕的面容。
他们正是沈追派出的精锐哨探，已经在此潜伏了两天两夜。
领头的斥候队长赵平，正伏在一块巨岩后，借着月光和远处隐约的火光，用千里镜死死盯着谷地另一侧山口处的动静。
“头儿，他们来了。”身旁一名年轻斥候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山口处，一列车队正缓缓驶入谷地。正是那支从古驿站接手了“货物”的神秘商队。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支约莫五十人的队伍此刻全都换上了统一的深灰色劲装，外罩皮甲，马匹矫健，行进间隐隐带着行伍特有的肃杀之气，哪里还有半分商队的松散模样。
“一、二、三五十四人。”赵平心中默数，眼神锐利如鹰，“马背上驮的货，看形状还是那些箱笼。注意他们队形，前后呼应，两翼有游骑，标准的行军护卫阵型。
这绝不是普通武装，更不是部落私兵。”
“看！有人来接应了！”另一名斥候指向谷地深处。
只见从几块巨岩的阴影后，转出十余骑。
这些骑士穿着典型的草原服饰，但样式与乌兰部、贺兰部皆有所不同，更显粗犷，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感受到那股剽悍的气息。
两支队伍在谷地中央汇合。灰色劲装的领头者下马，与那高大草原汉子交谈片刻，随即指挥手下将马背上的箱笼卸下，交由对方查验。
赵平努力想听清他们的对话，但距离太远，只能捕捉到零星的草原语词汇：“铁箭约定”以及一些他听不懂的、似乎是部落名称的发音。
“他们在验货，好像很满意。”赵平身边的斥候小声道，“头儿，要不要再靠近些？或者等他们交易完，跟踪草原人？”
赵平心中快速权衡。王爷的命令是查明货物最终去向和买家身份。现在买家已出现，但显然并非预想中的乌兰部乌力罕。
这伙草原人来自哪个部落？与张启隆勾结的究竟是谁？仅凭远观，难以确定。
“再等等，看他们如何交割，会不会有文书信物之类。”赵平沉声道，“派两个人，绕到对面山梁，设法看清那草原头领的脸，最好能听到他们说什么。
记住，安全第一，宁可放弃，不可暴露。”
两名最擅长潜行和草原语的斥候领命，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之中。
谷地中，交易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箱笼被逐一打开，草原汉子们检查着里面的铁器碎片和弓弩零件，发出低沉满意的咕哝声。
灰色劲装领头者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递了过去。高大草原汉子接过，掂了掂，放入怀中。
“他们要走了。”赵平心中一紧。
果然，验货完毕，草原汉子们将箱笼重新捆扎好，驮上自己的马背。灰色劲装队伍则开始整理行装，似乎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两支队伍即将分开之际，前去探查的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潜了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颤音：“头儿！看清了！
那个草原头领是巴尔虎部的‘疯熊’哈尔巴拉！巴特尔最勇猛也最残暴的弟弟！我三年前随王爷征讨时在阵前见过他，脸上那道疤，绝不会错！”
“巴尔虎部？！”赵平脑中轰然一响。
不是乌兰部，是巴尔虎部！那个在联军中与贺兰鹰闹翻、看似鲁莽冲动的巴特尔？他不是和乌力罕一样，抢了贺兰鹰一把就撤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秘密接收这批军械？
电光火石间，许多线索碎片在赵平脑中拼凑起来——乌力罕的积极求和与边境集结，可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掩护巴尔虎部的真正行动！
张启隆勾结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乌力罕，而是看似粗豪的巴特尔！甚至，乌力罕可能也被蒙在鼓里，或者根本就是同谋，演了一出双簧！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赵平急问。
“巴尔虎的人往西偏北，看方向是回他们老巢，但不排除中途转向。那些灰衣人”斥候看向谷口，“他们没走原路，转向东南了！”
东南？那是回朔州的方向，但并非官道，而是一条隐秘的小路！
赵平当机立断：“你，带三个人，继续跟踪巴尔虎的人，保持距离，务必查明他们最终目的地和这批货的用处。其他人，跟我追那些灰衣人！
他们很可能要回朔州复命，或者与城中内应接头！”
必须抓住这条线，揪出朔州城内的奸细！
同一时刻，朔州城，靖亲王府书房。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油灯将萧煜略显苍白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最新的情报汇总和北境地图。
李牧云、沈追肃立两侧，苏澈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几边，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枚银针，眉头紧锁。
“赵平最后一次传回消息，是在野狐岭发现交易双方。”沈追声音低沉，“确认买方是巴尔虎部悍将哈尔巴拉。灰衣商队交易后转向东南，赵平已带人追踪。
按时间推算，最迟明晨应有进一步消息。”
“巴尔虎部”李牧云一拳砸在掌心，怒道，“好个巴特尔！装傻充愣，原来包藏祸心！乌力罕那个老狐狸，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王爷，末将请令，即刻点兵，先发制人，敲打一下这两个反复无常的部落！”
萧煜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野狐岭的位置缓缓移动，向西是巴尔虎部传统牧场，向东南一条细线蜿蜒，最终指向朔州城西南约三十里处的一片山地。
“灰衣人转向东南”萧煜喃喃道，指尖停在那片山地，“那里有什么？”
沈追立刻上前细看，回忆道：“回王爷，那片山地人称‘乱石坡’，地形崎岖，多有山洞，往年间有马匪藏匿，近年来已清剿过数次，并无常驻势力。
有一条废弃的采石道可通朔州西门外十五里的桑林镇。”
“桑林镇”萧煜眼神骤亮，“张启隆在城外的别院，是不是就在桑林镇附近？”
沈追一愣，旋即变色：“正是！张启隆早年购置的一处温泉别院，就在桑林镇东头！王爷的意思是”
“灰衣人未必直接回城。”萧煜语速加快，“他们带着交易完成的信物，很可能要去向幕后主使复命。张启隆在城中有府邸，但人多眼杂。
城外的别院，僻静隐秘，正是密会的好地方！”
他看向沈追：“赵平带了多少人？”
“连他在内，十一人。”
“不够。”萧煜断然道，“沈追，你立刻亲自带一队玄甲精锐，轻装简从，走西门，绕道赶往桑林镇，封锁张启隆别院周围所有通路！
记住，不要惊动镇民，更不要打草惊蛇。若赵平跟踪灰衣人到那里，你们便里应外合，务必将来人和张启隆一并拿下，要活的！若灰衣人未去，你们便埋伏下来，守株待兔！”
“末将领命！”沈追抱拳，转身欲走。
“慢着。”萧煜叫住他，目光冷冽如冰，“带上我的令牌。若遇抵抗，格杀勿论。若张启隆反抗准你便宜行事。但周文庭若意外出现在那里，不可伤他，控制起来即可。”
“是！”沈追再无犹豫，快步离去。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萧煜似乎耗尽了精力，靠回椅背，闭目喘息。苏澈立刻上前，为他诊脉。
李牧云担忧道：“王爷，若张启隆真与巴尔虎部勾结，图谋必然不小。乌力罕那边”
“乌力罕”萧煜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李将军，你立刻返回军营，坐镇中军。传令边境各部，提高戒备，尤其是面对乌兰部的方向。
同时，以本王名义，给乌力罕去一封措辞严厉的质问信，质问他为何与巴尔虎部暗中勾结，图谋我朝边境？问他是否还记得求和时的承诺？”
李牧云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是敲山震虎、离间之计。不管乌力罕是否知情，这封信都会让他心惊肉跳，至少能暂时稳住他，甚至可能迫使他做出选择。
“末将明白！这就去办！”李牧云也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苏澈诊脉完毕，眉头未展：“脉象浮急，你又耗神了。不能再思虑了，必须休息。”
萧煜却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苏澈，你听我说。
若沈追那边得手，朔州城内必有一场风波。张启隆经营多年，党羽未必干净。周文庭态度不明。两位太医也可能卷入。王府未必绝对安全。”
苏澈心中一紧：“你是说”
“我会让亲卫队长加强王府戒备，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萧煜看着他，目光深沉，“若真有不测，不要管我，跟着亲卫从密道走，去陇西军营找李牧云。他会护你周全。”
“我不走！”苏澈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颤，“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我说过的！”
“苏澈！”萧煜声音加重，带着罕见的严厉，“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的伤已经无碍，自有应对之策。但你不同，你是我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让你涉险！”
最重要的人这近乎直白的宣告让苏澈瞬间红了眼眶。他看着萧煜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深藏的担忧，知道这个男人是将自己的安危放在了首位。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走。”苏澈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坚定，“我是你的医官，你伤势未愈，需要我。我也是这王府的供奉，有责任守护这里。萧煜，相信我，我能保护自己，也能帮你。别赶我走。”
他的目光清澈而执拗，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坚韧力量。萧煜与他对视良久，终于，那紧绷的嘴角缓缓松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也转为轻柔。
“好。”他妥协了，将苏澈的手拢入掌心，“我们一起。”
长夜漫漫，朔州城内外，几股力量在黑暗中悄然涌动，向着最终的碰撞点汇聚。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两个紧紧相依的人，正以彼此的体温和信任，对抗着窗外渐浓的寒意与杀机。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
桑林镇外，张启隆的温泉别院静悄悄地卧在山坳里，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门廊下幽幽晃动。院墙高深，林木掩映，确是一处绝佳的密会之所。
沈追率领的三十名玄甲精锐，早已无声无息地潜至别院四周，占据了所有要害位置，如同沉默的捕兽夹，只等猎物入瓮。
赵平那边尚无新消息传来。沈追心中焦急，却不敢妄动，只能耐心等待。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一阵极其轻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沿着山道而来。
不是大队人马，只有五六骑，正是那支灰衣人队伍！
他们显然极为谨慎，在距离别院里许外便下马，留下两人看守马匹，其余三人徒步潜行，熟练地避开可能的暗哨，向着别院后门摸去。
沈追精神大振，对身边副手打了个手势。玄甲军士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然收缩包围圈。
那三名灰衣人来到后门，有节奏地轻叩门板。片刻，门开了一条缝，一人探头出来，低声交谈两句，随即放三人入内。
就是现在！
沈追猛地挥手下令！
“砰！”一声闷响，别院厚重的前门被撞木猛地撞开！与此同时，四面墙头瞬间翻入数十道黑影，弩箭上弦的机括声在寂静的黎明中格外清晰！
“官府拿人！反抗者格杀勿论！”沈追的厉喝响彻院落。
别院内顿时一片大乱！惊呼声、怒骂声、兵刃出鞘声四起。几名护院模样的汉子试图抵抗，瞬间被弩箭射倒。更多的仆役丫鬟吓得瑟瑟发抖，瘫软在地。
沈追目标明确，直扑正厅。一脚踹开厅门，只见厅内烛火通明，张启隆身穿常服，正与那三名灰衣人对峙，脸上血色尽失。灰衣人首领手已按在刀柄上，眼神凶狠。
“张启隆！尔等勾结外敌，私贩军械，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沈追长剑一指，杀气凛然。
张启隆浑身一颤，强作镇定：“沈沈将军！误会！天大的误会！这几位是是本官请来的商贾，洽谈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沈追冷笑，目光扫过灰衣人首领腰间未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绣着特殊纹路的皮囊，“那是什么？巴尔虎部哈尔巴拉的信物吗？赵平！”
“在！”赵平应声从沈追身后闪出，手中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包裹，抖落开来，正是那灰衣人首领交易时递给哈尔巴拉的信物皮囊，还有几块未来得及处理掉的、带有朔州官仓标记的铁器碎片！
“人赃并获！尔等还有何话说？！”
看到这些，张启隆最后的侥幸彻底崩溃，腿一软，瘫坐在地。那灰衣人首领眼见事败，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拔刀扑向沈追，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
他在召唤同伙，或者是在发出某种信号！
沈追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刀锋，反手一剑荡开，厉声道：“拿下！”
玄甲军士一拥而上。这三名灰衣人虽是精锐，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然而，那声呼哨似乎起了作用，别院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还有伏兵！”沈追心中一凛。这张启隆，果然留了后手！
就在这时，别院外突然火光骤起，喊杀震天！
竟是原本埋伏在镇外接应灰衣人的另外几十名灰衣武装，听到哨声信号，悍然发动了攻击，试图冲入别院救援！
内外交攻，形势瞬间危急！
沈追临危不乱，喝道：“赵平！带你的人守住内院，看住人犯！其他人，随我杀出去，击溃来敌！”
玄甲军士训练有素，立刻分作两队。沈追亲率主力迎向院外冲来的敌人，一时间刀光剑影，杀声四起，宁静的桑林镇黎明，被彻底打破。
然而，混战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张启隆，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其诡异、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狞笑。他的手，悄悄缩回袖中，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
“王爷沈追你们赢了但也晚了”他无声地翕动嘴唇，眼中闪过最后一丝怨毒的光芒，“周大人靠你了”
他猛地将袖中之物塞入口中，用力咬下！
“不好！他要服毒！”看守他的赵平余光瞥见，惊骇欲绝，扑上去想要阻止，却已迟了一步。
张启隆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七窍中流出黑血，瞪着不甘的眼睛，气绝身亡。
几乎在张启隆断气的同一时刻，朔州城内，靖亲王府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
正与院外之敌厮杀的沈追，回头望见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目眦欲裂，嘶声吼道：“王爷——！！！”
图穷匕见，雷霆一击，原来并非单指他们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