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接连下了两日,将朔州城尚未洗净的血色与焦痕冲刷得愈发斑驳,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隐约的药草味。
这种天气对萧煜的伤处并不友好,肩胛骨缝里泛出的酸疼让他夜里难以安枕,脸色也重新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苏澈为此调整了药方,加重了祛湿止痛的药材,又增加了每日热敷和按摩的次数。
萧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将更多时间用在了书房。
他不再仅仅是听取汇报,开始亲自翻阅沈追和李牧云送来的各类情报——边境哨探记录、往来商旅见闻、甚至是从草原部落流散出来的只言片语。
苏澈劝了几次无效,只好寸步不离地守着,严格控制他伏案的时间,并确保他按时服药休息。
这日下午,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沈追再次匆匆而来,带来最新的调查进展。
“王爷,那个草原人的身份,有眉目了。”沈追压低声音,脸色凝重,“我们的人在城中几家专做边贸的货栈暗访,有掌柜认出,前几日确有一个形貌特征相似的人,曾去采购过一批中原产的丝绸和瓷器,出手阔绰,但口音生硬。
据掌柜回忆,此人自称姓‘巴雅尔’,是替草原上一个‘大商人’采买货物。”
“巴雅尔?”萧煜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这个名字,在乌兰部中不算罕见。但一个普通商人,需要深夜秘密潜入节度使府邸?”
“属下也觉蹊跷,故派人暗中查了那批货物的去向。”沈追继续道,“货物并未运出城,而是存入了西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我们的人扮作伙计潜入查看,发现那些箱笼内层,夹带着不少铁器碎片和破损的弓弩零件!”
苏澈倒吸一口凉气。铁器和军械零件,是严禁流出边关的战略物资!
萧煜眼神骤然锐利:“东西呢?”
“未敢打草惊蛇,原样放回,加派了人手日夜监视那家客栈。”沈追答道,“另外,监视张府的人回报,昨日周文庭再次前往张府,与张启隆在书房密谈近一个时辰。期间,张府后门有一辆遮盖严实的马车出入,去了那两位太医暂居的驿馆。”
太医?萧煜和苏澈对视一眼。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张启隆以何名目拜访太医?”萧煜问。
“据说是关心王爷病情,代送些朔州特产,并‘请教’一些养生之道。”沈追语气带着讥讽,“但停留时间颇长,且离开时,孙太医亲自送至门口,态度颇为热络。”
王太医谨慎,孙太医活络张启隆选择接触后者,意图不言而喻。
“乌力罕那边呢?”萧煜转向一直沉默旁听的李牧云。
李牧云沉声道:“使者对我们的回复似乎并不意外,只说要回去禀报乌力罕首领。
但我们在草原的探子回报,乌兰部的小规模集结并未停止,反而有向西南方向移动的迹象,那里有几个原本依附贺兰鹰、如今群龙无首的小部落牧场。同时,探子听到风声,说乌力罕最近得了一批‘好货’,正在加紧训练部众。”
好货?是指那批夹带的铁器和军械零件吗?如果真是张启隆通过这个“巴雅尔”提供的
“周文庭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萧煜沉吟,“他是真不知情,被张启隆利用来打探消息、甚至传递假象?还是他本就是知情人,甚至参与者?”
“王爷,是否要动张启隆?”沈追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通敌叛国,证据虽然尚未坐实,但已足够将他拿下审问!”
萧煜却摇了摇头:“不急。张启隆只是一枚棋子,甚至可能是个诱饵。动了他,惊了他背后的人,线索就断了。况且,周文庭在此,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动一个朝廷命官,会授人以柄。”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肩部的伤痛让他身形微微一顿,苏澈立刻上前想扶,却被他以眼神制止。
“他们想试探,想搅浑水,想趁我‘病重’谋取利益。”萧煜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李牧云和沈追:“李将军,对乌力罕的使者,态度可以再‘软化’一些。告诉他们,互市的地点、规模可以再商量,盐茶的配额也可以增加,以示我朝诚意。
甚至可以暗示,若乌兰部能协助清剿贺兰残部,维护边境安宁,朝廷的封赏不会吝啬。”
李牧云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王爷是想引蛇出洞?让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暴露出真正意图?”
“不错。”萧煜点头,“沈追,对那个‘巴雅尔’和那批货,继续严密监视,但不要阻拦。必要时,甚至可以‘帮’他们一把,让货‘顺利’运出城。我要知道,这批货最终落到谁手里,乌兰部,还是别的什么人。”
“是!”沈追领命。
“至于张启隆和太医那边”萧煜看向苏澈,眼中带着询问,“苏澈,若让你去拜访孙太医,以探讨医术为名,可能探听出些什么?或者让他‘无意中’知道些‘该知道’的消息?”
苏澈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利用孙太医的好奇心和可能的立场,传递虚假情报或试探其态度。
“我可以试试。”苏澈沉吟,“孙太医对伤科和我的‘师门秘法’确实兴趣浓厚。
我可以借着请教宫中御药房秘方的名义,与他多来往。至于消息王爷希望他知道什么?”
“我伤势反复,夜间疼痛加剧,情绪烦躁,对北境琐事渐感力不从心,尤其对乌力罕的反复和边境防务感到焦虑。”
萧煜缓缓道,“而你对我的身体状况忧心忡忡。”
苏澈心领神会。这是要营造萧煜伤病缠身、心力交瘁,且对当前局面掌控力下降的假象。如此一来,那些暗中窥伺的人,或许会更加按捺不住。
“我明白了。”苏澈郑重应下。
“此事须做得自然,不可刻意。”萧煜叮嘱,“你的安全第一。若察觉有任何危险,立刻停止,以保全自身为要。”
他的关切让苏澈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计议已定,李牧云和沈追分头去布置。书房内只剩下萧煜和苏澈两人。
萧煜坐回椅中,微微喘息,方才一番思虑和决断显然又耗费了他不少精神。苏澈上前为他按摩太阳穴,手法轻柔。
“你身体还未好全,这般劳神”苏澈声音低柔,带着心疼。
萧煜闭着眼,任由他动作,嘴角却微微勾起:“不过是些算计人心的把戏,比不得战场厮杀耗神。倒是你,要卷入这些是非”
“我不怕。”苏澈打断他,语气坚定,“只要能帮你。”
萧煜睁开眼,握住他忙碌的手,抬眸看他。
青年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没有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这目光熨帖得温暖而踏实。
“苏澈,”他低声唤道,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若有一天,我真的一无所有,不再是这靖亲王,甚至可能颠沛流离”
“那又如何?”苏澈反问,目光毫不闪躲,“我认识的,是萧煜。不是靖亲王,不是北境统帅。是在沼泽里背着我逃命的人,是在病榻上会嫌药苦的人,是让我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人。”
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清晰,敲在萧煜心上。最后那句“心甘情愿”,更像是一句无声的誓言。
萧煜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疏离或威仪的笑,而是卸下所有防备后,发自内心的、柔软的笑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握着苏澈的手,更紧了些。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但书房内,烛光温暖,两人交握的手心,驱散了所有阴霾与寒意。
接下来的几日,朔州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有几股力量在悄然涌动。
李牧云依计对乌力罕的使者表现了更“积极”的态度,提出了几个更具诱惑力的互市方案,并隐晦地表达了朝廷对“得力藩篱”的期待。使者果然态度更加热切,表示会尽快回报首领。
沈追的人则暗中“协助”那批夹带私货的箱笼,在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城门盘查后,“顺利”运出了朔州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追踪的好手早已暗中缀上。
苏澈则寻了个由头,以探讨一副古方为名,拜访了孙太医。两人在驿馆偏厅烹茶论药,气氛融洽。
孙太医果然对苏澈的许多见解大加赞赏,言谈间也透露出对太医院某些陈规的不满,以及对边地医疗条件简陋的感慨。
苏澈顺势流露出对萧煜伤势反复的担忧,以及萧煜因边境不宁而夜不能寐、脾气渐躁的“苦恼”。孙太医听罢,唏嘘不已,宽慰苏澈尽心即可,并透露周文庭近日也曾向他问及王爷病情,言语间颇为“关切”。
另一边,张启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往王府递帖请求拜见的次数增多了,虽多以“禀报民政”或“敬献补品”为名,但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煜有时见,有时以精神不济推脱,见的时候也大多神色倦怠,言语简短,偶尔还会因“伤口疼痛”而中断谈话。张启隆看在眼里,态度越发恭顺,眼神却越发难以捉摸。
周文庭则依旧保持着巡按御史的矜持与忙碌,不时视察城防、探访民情、召见属官,与张启隆的往来似乎也仅限于公务范畴。但沈追的人发现,周文庭的一个贴身随从,曾数次与张府的一个管事在茶楼“偶遇”。
种种迹象,如同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而网中的猎物,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试探着伸出触角。
五日后,沈追带来了追踪货物的最终消息。
“王爷,那批货没有直接运往乌兰部的地盘。”沈追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他们在距离朔州西北二百里的一处荒废的古驿站停留,将货物转交给了另一伙人。那伙人打扮成商队,但行动矫健,纪律严明,更像是军队!”
“军队?”萧煜眼神一凛,“哪里的军队?”
“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从其装备、马匹和行进队形看,绝非普通部落武装,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沈追压低声音,“而且,他们转向了西南方向。”
西南?不是乌兰部的正北方向。那里是贺兰部与乌兰部势力交错的边缘地带,也是几个小部落杂居的区域。
“难道乌力罕不是唯一买家?或者这批货根本不是给乌力罕的?”苏澈脱口而出。
萧煜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废弃驿站的位置重重一点,眼中寒光迸射:“好一个张启隆!好一个乌力罕!或许,我们都想错了方向。他们想要的,恐怕不只是互市和封赏,也不仅仅是吞并几个小部落”
一个更大胆、更惊人的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如果张启隆勾结的不仅仅是乌力罕,如果那批军械另有去处,如果乌力罕的求和与集结只是障眼法
“沈追!”萧煜猛地抬头,“立刻加派精干人手,追查那支‘商队’的最终去向!
同时,严密监控朔州通往西南方向的所有要道,尤其是小路!李牧云那边,让他暂停与乌力罕使者的‘友好’磋商,边境戒备提升一级,但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主动挑衅!”
“是!”沈追意识到事态严重,匆匆领命而去。
“你想到了什么?”苏澈紧张地问。
萧煜盯着地图,缓缓吐出两个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