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康复,如同朔州城墙上缓慢滋生的新绿,虽不张扬,却坚定而持续。
在苏澈近乎严苛的调理下,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消瘦的臂膀也略微充实了些,最明显的改变是眼神——那久卧病榻带来的些许涣散彻底消失,重新凝聚起深沉锐利的光芒,尽管偶尔仍会因疲惫而显得温和。
他开始有限度地重新接触军政要务。
每日上午,精神最好的一个时辰,李牧云和沈追会前来汇报,议题经过筛选,多是日常防务、营建进度、粮草调配等具体事务,重大决策或敏感问题则被暂时搁置。
萧煜往往只是倾听,偶尔询问关键细节,给出原则性指示,具体的执行放手交给李牧云和沈追。他深知自己身体的底线,也信任这两位将领的能力与忠诚。
苏澈对此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萧煜精神状态的明显好转和那份依旧敏锐的洞察力;担忧的是他是否会过度耗神。
因此,每次会面,苏澈必定在场,名义上是“随时观察王爷身体状况”,实则充当了最严格的监督者。一旦萧煜露出疲态或谈话超过时限,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声打断,李牧云和沈追也会立刻识趣地告退。
这日,两人刚汇报完乌力罕第二批送还人畜的接收情况及边境最新哨探情报,苏澈便看了眼角落的刻漏,轻咳一声。
萧煜正就边境几个新设哨卡的位置与李牧云讨论,闻声停下,无奈地看了苏澈一眼,对李、沈二人道:“今日便到此吧。
乌力罕那边,继续按既定方略应对,以稳为主,察其言观其行。贺兰部的动向要紧盯,但也不必过度反应,自身防务整训才是根本。”
“末将遵命。”两人起身行礼。沈追犹豫了一下,又道:“王爷,周御史昨日又去了张大人府上,据报相谈甚欢,至夜深方散。张大人府上近日似乎也多了些生面孔的访客,属下已命人暗中留意。”
萧煜目光微凝,随即颔首:“知道了,继续留意,勿要打草惊蛇。”
待二人离去,苏澈立刻上前,为萧煜诊脉,又查看了他肩头伤处。“还好,没有发热,伤口也没红肿。但说话还是多了些,下午必须休息,不许再看文书。
萧煜任由他摆布,闻言失笑:“苏大夫如今比本王这个亲王还有威仪。”
“我是你的主治医官,自然要对你负责。”苏澈一本正经,耳根却有些热。这段日子,类似带着亲昵的调侃越来越多,最初他还会无措,如今已能坦然应对,甚至偶尔反将一军。
正说着,门外亲卫通报,京城来的两位太医——王太医和孙太医前来“请脉”。
这二位是奉旨常驻朔州“协理”靖亲王调养的,来了已有十余日。
王太医年长些,为人谨慎寡言,医术扎实;孙太医稍年轻,颇为活络,对苏澈那套“新奇”的医治方法表现出了浓厚兴趣,时常请教,态度也算客气。
但苏澈和萧煜都清楚,他们身负双重使命,日常诊视之外,恐怕也有观察汇报之责。
“请他们进来。”萧煜收敛了笑意,靠回软枕,又恢复了些许病弱之态。苏澈也退开两步,垂手肃立。
王、孙二人进来行礼问安后,便按例为萧煜诊脉、查看舌苔、询问饮食睡眠。萧煜一一应答,语气温和但透着虚弱。
两位太医诊视完毕,交换了一个眼神,王太医拱手道:“王爷脉象较前日渐有起色,气血稍复,然沉疴未去,心脉仍需温养。苏供奉调理得宜,下官等钦佩。”
“有劳二位太医。”萧煜微微颔首,“本王自觉精神稍好,只是依旧乏力,右臂也时时酸疼。”
“此乃伤后必然,王爷切莫心急。”孙太医接口,又转向苏澈,笑道,“苏供奉,不知王爷近日所用‘生肌膏’和‘活络散’,方剂可能借下官一观?下官对此等外伤良方,甚为好奇,若方便,还想向供奉讨教一二。”
这已不是孙太医第一次提出类似请求。
苏澈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孙太医客气,方剂就在药房案头,随时可阅。只是其中几味主药炮制手法乃师门所传,略有特别,若太医有兴趣,下官可演示一二。”
他表现得坦荡大方,既分享了通用部分,又用“师门秘传”合理解释了关键细节的保留。孙太医连声道谢,目光却不易察觉地又扫过萧煜的面色和屋内陈设。
例行公事完毕,两位太医告退。苏澈送他们到门口,转身回来,眉头微蹙:“这个孙太医,看似热心,打探之意却有些明显。”
“无妨。”萧煜淡淡道,“他们奉命而来,总要有所交代。你应对得很好,不卑不亢,既展示了能力,也留了余地。只要我‘病体’未愈的态势维持住,他们便抓不到什么把柄。”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倒是沈追提到的,张启隆府上的‘生面孔’周文庭与他走得近,或许与此有关。李牧云那边,对乌力罕使者的监控,也要加强。总觉得有些过于顺利了。”
苏澈心中一动:“你怀疑乌力罕的求和,有诈?”
“未必是全然有诈,但他如此急切示好,除了贺兰鹰内乱的压力,或许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更多,或者,在掩饰什么。”
萧煜目光锐利,“草原部落,生存是第一要义。乌力罕不是善男信女,他的‘诚意’,需要更重的筹码来验证。”
果然,两日后,李牧云带来了乌力罕使者提出的新条件——除了此前谈及的互市、请封,乌力罕还希望大胤能“赏赐”一批铁器、盐茶,并允许乌兰部商队深入朔州、乃至更南边的州府贸易。
同时,使者隐晦地暗示,如果大胤支持乌兰部“整合”贺兰鹰溃散后的一些小部落,乌兰部愿成为大胤在北境的“忠实藩篱”。
“胃口越来越大了。”李牧云冷笑,“铁器是战略物资,历来严格控制流出边关。
允许其商队深入内地,更是前所未有。至于支持他吞并其他部落哼,养虎为患。”
萧煜靠坐在书房的特制圈椅中,面前摊开着北境地图。他手指轻轻点在标注乌兰部活动区域的位置:“铁器,绝不可给。
盐茶可以酌情增加,但需以马匹、毛皮等交换,且必须在指定边镇,由我方严格监管。商队深入内地之事,断无可能。
至于他整合其他部落”他顿了顿,“告诉他,草原部落纷争,乃其内务,大胤不便干涉。但只要各部安分守己,不犯边掠民,大胤自会一视同仁。”
这是明确拒绝了乌力罕最核心的要求,但又留了一丝余地——不干涉,也不明确反对,实际上默许了乌兰部在一定程度上的扩张,只要不影响大胤边境。
“王爷,这是否会令乌力罕不满,甚至”沈追有些担忧。
“就是要让他知道,大胤的便宜不是好占的。”萧煜眼神冷静,“他若真有诚意依附,就该拿出实际行动,比如,彻底断绝与贺兰残部的联系,交出所有隐匿的边境逃犯,并且”他目光转向李牧云,“李将军,让我们在草原上的眼睛,仔细查查,乌兰部最近是否和什么特别的人有过接触。”
李牧云神色一凛:“王爷是怀疑”
“只是直觉。”萧煜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乌力罕态度的微妙变化和略显急切的要求,可能不仅仅是草原局势使然。
又过了几日,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苏澈正在药房指导药童分拣一批新到的药材,沈追匆匆寻来,脸色凝重,屏退了左右。
“苏先生,王爷可在休息?”
“刚服了药睡下,何事如此紧急?”苏澈见他神色,心中一紧。
沈追压低声音:“我们安插在张启隆府外的人,发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昨夜潜入张府后角门,逗留约半个时辰方出。此人虽做汉人打扮,但步伐体态,极似草原出身。更可疑的是,我们的人试图跟踪,却在城中绕了几圈后被他甩脱了。”
苏澈脸色微变。草原人?秘密接触张启隆?
“此事禀报王爷了吗?”
“尚未,王爷刚歇下”沈追犹豫。
“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有,此事需立刻让他知晓。”苏澈当机立断。
两人来到萧煜寝室外间,正犹豫是否唤醒,却听内间传来萧煜清晰的声音:“进来吧。”
苏澈推门而入,只见萧煜已靠坐在床头,眼神清明,显然并未深睡。
“王爷,沈将军有要事禀报。”苏澈上前,先为他披了件外袍。
沈追将情况快速说了一遍。萧煜听完,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敲。
“草原人秘密接触张启隆”他缓缓重复,眼中风暴凝聚,“周文庭知道吗?”
“暂时无法确定。但张启隆近日与周御史往来密切,若真有此事,周御史未必全不知情。”沈追道。
“乌力罕那边,最近可有异动?”萧煜问。
“据边境回报,乌兰部似乎在小规模集结兵力,但宣称是防备贺兰残部骚扰,动向尚不明确。”
几件事似乎隐隐串联,却又隔着一层迷雾。张启隆与草原势力勾结?周文庭扮演了什么角色?乌力罕的求和是烟雾,还是另有图谋?
“沈追,”萧煜沉声下令,“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张府所有出入人员,尤其是夜间。
想办法探明那个草原人的身份和来意。李牧云那边,让他加强对乌力罕使团的监控,同时,边军提高戒备等级,但外松内紧,不要打草惊蛇。”
“是!”沈追领命,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萧煜和苏澈。细雨敲窗,沙沙作响,气氛却格外凝重。
“你觉得,张启隆敢吗?”苏澈轻声问。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狗急跳墙,未必不敢。”萧煜眼神冰冷,“他之前依附于我,是不得已。如今我‘病重’,朝廷使者在此,他或许觉得有了新的选择,或者被人许以重利引诱。
草原部落,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珍宝和空口许诺。”
“那周文庭”
“周文庭是陛下派来的眼睛,但他本人未必干净。或许他只是被张启隆蒙蔽利用,或许他另有心思。眼下证据不足,不宜妄动。”萧煜揉了揉眉心,连日思虑让他又有些疲惫。
苏澈见状,忙道:“你先别想这么多,休息要紧。沈将军和李将军会处理好的。”
萧煜却握住他的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苏澈,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这一病,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你要小心,如今你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难免有人会打你的主意。两位太医,府中下人,乃至外面的人。”
他的担忧溢于言表。苏澈心中暖流涌动,反握住他的手,坚定道:“我会当心。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过度劳神。身体才是根本。”
萧煜点了点头,靠回枕上,合上眼,但眉头依然微锁。苏澈知道,他并未真正放松,脑中必然还在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
窗外雨势渐大,敲击瓦檐的声音密集起来。朔州城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因这个突然出现的草原神秘客,荡开了不安的涟漪。
暗探的疑云,开始笼罩在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渴望安宁的边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