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同的诊视奏报与周文庭的详细陈情,几乎是前后脚送达了紫禁城的御案之上。
乾清宫东暖阁内,炭火将初春的寒意隔绝在外,却驱不散萦绕在年轻帝王萧熠眉宇间的那抹深沉。
他先看了郑玄同的奏报。文字简练客观,详述了靖亲王萧煜的伤势诊断——“箭伤入骨,邪毒虽清,然气血两亏,心脉尤弱,元气大损,非经年静养不可复。”
也提到了苏澈的治疗“大体得当”,以及北地苦寒不利休养,委婉建议“若条件允许,回京调治为善”。
放下这份,他又拿起周文庭厚达十数页的密折。
这位新任巡按御史显然用心,不仅详细禀报了朔州攻防战的惨烈、军民死伤、城垣损毁,更巨细靡遗地描述了战后恢复、防务安排,以及靖亲王“病重难以视事”,军政皆由陇西李牧云及麾下将领沈追暂理,朔州节度使张启隆“竭力协理民政、安抚百姓”的情形。
萧熠的手指在“李牧云”、“沈追”这两个名字上轻轻敲击。陇西李氏他记得,李氏与萧煜母族有旧。此次擅自出兵,虽解了朔州之围,功大于过,但此例一开,其他地方节度使若有样学样
“陛下,”侍立一旁的内阁首辅、大学士杨溥察言观色,缓声道,“郑院判医术精湛,其言当是可信。靖亲王此番伤重,确需好生将养。
只是北境新定,百废待兴,贺兰鹰虽败,其部犹存,乌兰、巴尔虎亦非善类,仍需得力重臣坐镇。靖亲王既暂难理事,这北境防务中枢”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但意思很明显,权力厌恶真空。萧煜倒下,北境最高指挥权就出现了模糊地带。李牧云是客军将领,沈追品级不够,张启隆难堪大任,时间一长,必生乱象。
萧熠的目光落到奏章中另一处——周文庭提及,乌力罕已派密使至朔州,有求和归顺之意,并愿送回部分掳掠的百姓财物。
此事,萧煜的处置意见是:可受其“诚意”,令其先送还人、物,并约束部众,不得南犯,具体羁縻之策,容后再议。
“乌力罕求和”萧熠沉吟,“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溥捻须道:“草原部落,畏威而不怀德。贺兰鹰新败,三部离心,乌力罕见风使舵,是为此耳。靖亲王令其先送还人、物,是稳妥之举。
既可缓我边民之痛,亦可观其诚意真假。只是羁縻之策,涉及封赏、互市乃至驻军监视,非熟悉边情、威望足以服众者不能定夺。”
这又绕回了谁主事的问题。萧熠当然可以下旨让张启隆或周文庭去谈,但张启隆的能耐他心中有数,周文庭是文官,缺少武勋和威压,恐怕难以让狡猾的乌力罕真正就范。
“李牧云”萧熠再次念出这个名字,“杨先生,以你之见,陇西李氏此番勤王,朕该如何封赏?”
杨溥心中一动,知道这是陛下在权衡是否顺势将李牧云推上前台,暂时署理北境军务。他谨慎道:“李牧云千里驰援,忠勇可嘉,其部将士亦应犒赏。
然其叔父陇西节度使李敢,未奉诏而擅动兵马,虽有功,亦有过。朝廷若重赏李牧云,恐天下节度使以为可效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故事。若罚李敢,又恐寒了忠勇将士之心。
老臣愚见,不若功过暂且相抵,明发谕旨嘉奖李牧云及陇西将士忠义,赏赐财物,令其暂驻朔州协防,待北境局势明朗、新任主官到任后,再令其率部返陇。
至于李敢可下旨申饬其擅动之过,念其驰援有功,暂不追究,令其严守陇西,不得再生事端。”
这番处理,看似平衡,实则仍是维持现状,将北境问题的最终解决拖后了。萧熠明白,这是老成持重之策。眼下萧煜重伤是事实,仓促派人去接管,未必能服众,还可能引发新的动荡。不如先稳住,看看萧煜恢复情况,也看看草原局势演变。
“也罢。”萧熠最终拍板,“就依先生所言拟旨。另,赐靖亲王宫中珍藏之药材、补品,加派两名太医常住朔州王府,协助苏苏供奉照料。传朕口谕,让靖亲王好生休养,北境之事,朕自有安排,勿要劳心。”
他没有提让萧煜回京,也没有明确新的北境统帅。这份旨意,充满了观望与试探。
朔州城的春天来得迟,但毕竟还是来了。残雪消融,城墙上的新砖与旧痕交错,如同这座城池身上的伤疤。街头巷尾渐渐有了人气,商贩重新开张,孩童在未清理完的瓦砾间追逐,幸存的人们在悲恸与庆幸中,开始努力重建生活。
靖王府内院,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
萧煜在苏澈的搀扶下,第一次尝试离开床榻,在室内缓缓踱步。他依旧清瘦,脸色却比之前红润了些许,右臂用特制的绷带固定吊在胸前,动作缓慢而谨慎。
“感觉如何?头晕吗?伤口疼不疼?”苏澈紧挨着他,一手扶着他未受伤的左臂,一手虚环在他腰后,紧张地询问。
“尚可。”萧煜额角有细汗,但眼神清亮,踏在实地上的感觉让他心中踏实不少,“比想象中好些。”
“慢点,再走十步就休息。”苏澈严格把控着活动量。
两人就这样在内室慢慢绕圈,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静谧而温馨。经过月余的朝夕相处,许多无形的隔阂早已消融。
苏澈的照料无微不至,萧煜的依赖与信任亦与日俱增。有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了对方心意。
“京中的旨意,李将军和沈将军都跟我说了。”走完十步,苏澈扶萧煜在窗边的软榻坐下,递上温水。
萧煜接过,慢慢喝了一口:“意料之中。陛下还在权衡。太医常住既是关怀,也是眼睛。”他看向苏澈,“你又要多应付两个人了。”
苏澈在他旁边坐下,无所谓地笑了笑:“太医署的人,论医术,我不惧。只要他们不干扰你养病,随他们看。”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倒是乌力罕那边,送还了第一批百姓和财物,大约三四十人,一些牛羊皮货。
李将军按你的意思,照单全收,给了他们一些盐茶作为‘回礼’,并再次严令其不得南犯。乌力罕的使者态度很恭顺,但要求‘互市’和‘请封’。”
“胃口不小。”萧煜淡淡道,“互市可以谈,但要在我方指定的边镇,严格监管。请封告诉他,陛下已知晓乌兰部归顺之意,具体封赏,需待朝廷议定。让他先管好自己的地盘,若再有劫掠边民之事,一切免谈。”
“李将军也是这个意思。”苏澈点头,又道,“周文庭那边,最近和张启隆走得挺近,多次邀宴。沈将军派人盯着,暂时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实质性动作,但张启隆似乎私下给了周文庭不少‘朔州土产’。”
“周文庭是聪明人,不会轻易被张启隆拉拢。但他需要了解地方情况,也需要张启隆配合他完成巡按职责。只要张启隆不越界,随他们去。”
萧煜对此并不意外,“关键是军权。李牧云的陇西军,沈追的玄甲军和朔州边军,只要牢牢抓在我们手里,张启隆翻不了天。”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即使重伤未愈,卧床月余,他依然是那个洞悉人心、执掌乾坤的靖亲王。
苏澈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感慨。这个男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总能迅速抓住问题的关键,那份从容与睿智,令人心折。
“还有件事,”苏澈想起什么,“之前你让我整理的,关于改进军营卫生、防治疫病、以及战场急救流程的册子,我初步弄好了。李将军和沈将军看了,都很感兴趣,尤其是李将军,说想在陇西军中试行。”
萧煜眼中露出赞许:“这是好事。你这些法子若能推广,不知能多救回多少将士性命。放手去做,需要什么支持,跟沈追说。”
正说着,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沈追。
“王爷,苏先生。”沈推进来,先行了礼,脸上带着一丝喜色,“王爷,刚收到消息,咱们派去草原的探子回报,贺兰鹰退回王庭后,内部不稳,几个儿子为争位闹得不可开交,几个依附的小部落也有离心迹象。短时间内,贺兰部恐怕无力南顾了!”
这无疑是个重大利好。贺兰鹰是北境最凶恶的敌人,他陷入内乱,意味着朔州乃至整个北境获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机。
萧煜精神一振:“消息确凿?”
“九成把握。咱们的人混进了王庭附近的集市,亲耳听到贺兰部贵族争吵,也看到了戒严和调兵的迹象。”沈追肯定道。
“好!”萧煜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告诉李牧云,趁此机会,加强边境哨探,同时可以适当加大对乌力罕的压力,让他更老实些。朔州城防修复、军队整训,也要加快。”
“末将明白!”沈追领命,又关切地看了一眼萧煜的气色,“王爷今日气色不错,但还请切勿过于劳神。”
“本王心里有数。”萧煜点头。
沈追退下后,室内再次安静下来。阳光西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橘黄色。
“看来,我们能有一段安稳日子了。”苏澈轻声道。
萧煜转头看他,夕阳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嗯。”他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握住了苏澈放在膝上的手。
苏澈微微一颤,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指尖相触,温暖传递。
“等我能走得更稳些,”萧煜望着窗外庭院中初绽的几点新绿,声音很轻,却清晰,“陪我去城墙上看看。”
不是命令,而是邀请。去看看他们共同守护下来的城池,去看看劫后余生的春天。
苏澈心中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他回握住萧煜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好。”
风雨暂歇,伤口在愈合,信任在滋长。北境的天光,似乎正一点点变得明朗。然而,无论是萧煜还是苏澈都清楚,真正的平静远未到来。
朝廷的猜忌、草原的暗流、还有他们之间那日益清晰却尚未言明的情感,都如同潜藏在水面下的冰山,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到来。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小小的、洒满阳光的室内,他们可以握住彼此的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