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察觉到后方异常的是贺兰鹰麾下负责侧翼警戒的一名千夫长。
他看见原本在侧翼逡巡、态度暧昧的乌兰部和巴尔虎部骑兵,非但没有按照预定计划对朔州城施加压力或警戒陇西骑兵,反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分成两股,绕过主战场,朝着贺兰大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起先他以为是眼花,或是两部在做什么战术机动。但很快,他就看到了乌兰部骑兵冲入大营外围警戒圈时扬起的烟尘,听到了隐约传来的、绝非友好的喊杀与骚乱声!紧接着,贺兰大营方向升起了示警的狼烟和急促的号角!
千夫长脸色瞬间惨白,连滚爬爬地冲到阵后,找到了正在暴怒催促攻城的贺兰鹰。
“大、大王!不好了!乌力罕和巴特尔他们、他们带着人朝我们大营去了!看架势不是回营,是是袭击!”千夫长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贺兰鹰正因攻城再次受挫而怒火中烧,闻言猛地一愣,随即一把揪住千夫长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说什么?!袭击?!你再说一遍?!”
“是袭击!大王!乌兰部和巴尔虎部反了!他们正在攻打我们大营!”千夫长带着哭腔确认。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贺兰鹰脑中炸响!他所有的暴怒、不甘、疯狂,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冰冷、更刺骨的寒意取代——背叛!他最担心,也最无法容忍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在他全力攻城、即将撕开朔州防线的时候,他“亲密”的盟友,竟然从背后捅了他致命一刀!
“乌力罕!巴特尔!我操你们祖宗——!”贺兰鹰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疯狂。
然而,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大王!东面发现陇西骑兵大队,正在向我攻城部队侧翼逼近!”
“报——!北门缺口处胤军突然后撤,放了我军部分勇士进去,但缺口内侧的瓮城闸门正在落下!”
贺兰鹰猛地转头望向朔州城,只见北门那处血肉磨坊般的缺口内侧,沉重的铁闸正轰然落下,将已经冲进去的数百名贺兰精锐与后续大军彻底隔绝!瓮城之内,等待那些孤军的,将是来自四面墙头的箭雨和屠戮!
陷阱!这一切都是陷阱!
萧煜不仅顶住了他的疯狂进攻,更利用联军内部的裂痕,精心布置了这个将他置于死地的绝杀之局!前有坚城未破,侧有强敌环伺,后院更是起火遭劫!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贺兰鹰几乎要喷出血来。巨大的愤怒、羞辱、恐慌以及穷途末路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双目赤红,如同陷入绝境的孤狼,扫视着混乱的战场。
退?回援大营?那意味着承认失败,意味着他将失去在草原上的一切威望,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乌力罕和巴特尔那两个混蛋洗劫他的积累,甚至可能联合起来反咬他!而且,侧翼虎视眈眈的陇西骑兵,会放过撤退时阵脚大乱的他们吗?
进?继续攻城?缺口已被封闭,入城的数百精锐凶多吉少,守军虽然后撤却并未崩溃,反而依托城墙和瓮城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后方大营危在旦夕,军心已然动摇,士兵们开始惊慌地回望,攻势瞬间萎靡。
短短片刻,攻守之势易位,贺兰鹰从气势汹汹的猎人,变成了陷入重围的困兽!
“大王!快做决断啊!”身边的将领们焦急万分,声音都变了调。
贺兰鹰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来。他猛地抽出弯刀,指向朔州城头那面猎猎飘扬的玄色王旗,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不甘与毁灭一切的怨毒:
“萧煜!苏澈!本王与你们不共戴天!”
“传令!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撤!回援大营!杀了乌力罕和巴特尔那两个叛徒!”
他终于做出了痛苦而无奈的选择。攻城已不可能,保住大营,保住根基,清理叛徒,成了唯一可能挽回些许颜面和实力的出路。
撤退的命令下达,本就因后方噩耗而军心涣散的贺兰部大军,如同退潮般,开始慌乱地向后收缩、转向。攻城器械被抛弃,伤员也顾不上了,人人争相后撤,生怕跑得慢了被截断。
城头之上,沈追看着如同潮水般退去的敌军,看着瓮城内正在被迅速剿灭的孤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袭来,他踉跄一步,被亲卫扶住,虎目含泪,嘶声吼道:“弟兄们!我们守住了!贺兰狗退了!”
劫后余生的守军们爆发出微弱却充满狂喜的欢呼,许多人直接瘫倒在血泊之中,放声大哭。
李牧云在侧翼看到贺兰军开始混乱撤退,立刻下令骑兵逼近,保持压力,驱赶、切割其撤退队形,但并不死死咬住,只是不断施加心理压力,扩大其混乱。
他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逼迫贺兰鹰回援,并将撤退变成一场溃败的前奏。
中央指挥楼内,当了望哨嘶声报出“贺兰军开始撤退!”的消息时,整个楼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骤然一松。亲卫和文书们忍不住低声欢呼,不少人热泪盈眶。
萧煜却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扶着窗台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离得最近的亲卫能看到,王爷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紧握窗棂的手指关节白得吓人,额角、颈侧的冷汗汇成细流,早已浸湿了鬓发和内衫。
“王爷?王爷!”亲卫试探着呼唤,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萧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窗棂和胸前的裘氅上,触目惊心!
“王爷——!”亲卫魂飞魄散,冲上前一把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萧煜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在迅速远去,只剩下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心跳。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布下的棋局终于赢了,强撑到极限的身体却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能感觉到生命在随着温热的血液流失,也能感觉到深切的、对某个人的不舍
“苏澈”他用尽最后一点意识,吐出这两个字,便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快!快传苏供奉!不!抬王爷去伤兵营!快啊——!”亲卫的嘶吼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伤兵营内,苏澈刚刚为一个胸口中箭的士兵取出了箭镞,正准备缝合。营外隐约传来的欢呼声让他心中一动,是守住了吗?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营门就被猛地撞开,几名玄甲亲卫抬着担架疯了一样冲进来,为首之人满脸是泪,嘶声大喊:“苏先生!苏供奉!救命!救救王爷!王爷吐血昏过去了!”
苏澈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推开面前的伤员,几乎是扑到担架前。
担架上,萧煜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嘴角和胸前衣襟上刺目的血迹让他心脏骤停!他颤抖着手指去探萧煜的颈脉,脉搏微弱急促,几乎难以捕捉!呼吸浅而乱,生命体征正在飞速流逝!
“都让开!抬到里面急救区!准备热水!烈酒!我的药箱!人参吊命汤!快——!”苏澈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无法掩饰的惊惶。
他强迫自己冷静,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
伤兵营内瞬间忙碌起来,但气氛却沉重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担架上,充满了恐惧和祈求。王爷不能有事!朔州城刚刚守住,王爷怎么能
苏澈将一切杂念抛诸脑后,此刻,他只是个医生,面对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病人。他剪开萧煜被血浸透的衣袍,露出肩头那再次崩裂、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胸前被鲜血染红的皮肤。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害怕。他迅速清理口腔血污,保持呼吸道通畅,然后飞快地处理肩头伤口,清创、止血、敷上最好的药粉。
同时,他指挥医官将熬好的参汤一点点撬开牙关喂入。
“银针!”苏澈伸手,旁边的医官立刻递上消毒过的银针。他凝神静气,手稳如磐石,将数根银针刺入萧煜头顶、胸口几处关键穴位,强行刺激生机,护住心脉。
每一针都仿佛扎在自己心上。他看着萧煜毫无生气的脸,想起他昏迷前呢喃自己名字的样子,想起他强撑病体运筹帷幄的坚毅,想起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巨大的恐慌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咬住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营外,贺兰军的溃退仍在继续,联军内讧的厮杀声隐约可闻,朔州城暂时安全了。但在这间充满药味的急救隔间内,一场更关乎苏澈全部世界的生死抢救,正在无声而惨烈地进行。
苏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他只知道,他必须把眼前这个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