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孙也在万历四十五年大婚,到了年底,朱翊钧收到了来自南洋自己大孙子的书信。
朱由校,有了自己的长子,现只取了乳名,想让他的皇爷爷给自己儿子取个名字。
这让朱翊钧很是高兴。
想了许久。
朱翊钧给自己的曾孙,取名朱慈煜。
“煜”指照耀、明亮,自带光华之气,寓意子嗣如日光般璀灿,能护佑社稷昌明……
朱常洛此时也已经四十岁了。
他也开始慢慢的放下手中的权力,给康王世子朱由校,而他自己呢,跑到三清观,静修已经两年了。
这算是跟世宗皇帝一样,操持起来了老本行。
对于这件事情,朱翊钧并未在意。
在他看来,老大这也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能让自己的长孙,早早的得到锻炼,也是好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年又一年。
转眼间,到了万历四十八年。
这一年,不管是对另外一个时空的神宗皇帝,还是对此时大明朝英明神武的天子,都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因为在另外一个时空,在这一年的七月份,神宗皇帝驾崩了。
朱翊钧也是非常担心,自己是不是到了今年七月份,也会一命呜呼。
万历四十八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紫禁城内的冰雪虽已消融,但料峭春寒仿佛浸入了乾清宫的砖缝,也盘踞在皇帝朱翊钧的心头。
自打迈入这一年,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隐忧与宿命感的情绪,便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照常寅时起身,梳洗,批阅奏疏,召对大臣。
对于国事,他并没有丝毫松懈。
在臣工眼中,陛下依旧是那位威严天成、思虑深远的万历天子。
可近身伺奉的冯安、以及常伴左右的太子朱常澍,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陛下问及日子的频率越来越多,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时日。
尤其是在每个月的朔望之日。
往日里,陛下更多是沉思国事,如今,却时常会对着窗外萌发新绿的枝桠,或是一阵掠过的春风,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叹。
“父皇近来,似乎格外关注节令。”一次从乾清宫出来后,朱常澍私下对太子妃沉婉低语,眉头微蹙:“前日我禀报山东春耕之事,父皇仔细听了,末了却问了一句‘今儿是初几了?’……这不象他往常。”
这个时候的太子,也算真的放飞自我了。
封了两个侧妃不说,还找了七八个侍寝,太子妃也不敢管他,女人多了,他的子嗣也就多了,从万历四十五年到万历四十八年的三年光景中,他又添了三个儿子。
到了四月,这种微妙的异常愈发明显。
山西、陕西的济老院推行顺利,北直隶、山东的也陆续铺开,捷报频传。
朝野称颂陛下仁德之声不绝于耳。
可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却未见增多,反而时常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沉郁。
他的脾气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时而对臣工格外温和,时而又会因一些微末小事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烦躁。
五月,榴花似火。
按例,皇室要筹备端午庆典。朱翊钧却以“节俭惜福”为由,下旨将庆典规模减半。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突然在意起来,太医院院使被召见的次数明显增加,问询的内容从寻常的脉象、饮食,到一些极其细微的感官变化。
御膳房呈上的膳食,他也开始格外留意搭配与禁忌,有些往日爱吃的油腻之物,竟也主动减了分量。
太子、皇后乃至内阁重臣,都隐隐感到不安,却又无从问起。
他们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陛下年事渐高,精力不济,或是偶感不适。
唯有朱翊钧自己知道,那沉甸甸压在心口的,是什么。
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是冥冥中一个相同的年份、相同的身份所带来的、近乎谶语般的暗示。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
另一个“朱翊钧”龙驭上宾的月份。尽管他早已改变了太多历史轨迹,尽管他自觉身体并无致命恶疾,但那份对宿命的警剔与隐隐的恐惧,却如春草般在心底疯长。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是六十岁的老人,在这个时代,这已是不折不扣的高龄。
每一个清晨醒来,感受着身体不可避免的衰老迹象,都让他对那个步步逼近的“七月”,多一分忌惮。
他变得比以往更勤于处理政务,仿佛想在与时间赛跑,将未尽之事多做一分,他也变得比以往更愿意与儿孙相处,太孙朱由栋大婚后已迁出东宫开府,他也时常召见,询问些家常。
坐实了“陛下年老,心境有所变化”的猜测。
六月在闷热与蝉鸣中过去。
进入七月,整个紫禁城的气氛,因皇帝陛下显而易见的心绪不宁而显得格外凝重。
朱翊钧几乎是在书着日子过。
初七、十五、廿三……每过一天,他心中的弦就绷紧一分,夜里睡眠也愈发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几乎是轮流值守在乾清宫外,小心翼翼地请着平安脉,斟酌着每一句回话。
冯安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将御前一切事务安排得滴水不漏,生怕有半点差池触了陛下的心绪。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朱翊钧预想中的“大限”并未以任何形式降临。
朱翊钧除了因睡眠不佳略有些精神倦怠,并无其他异常。
起初的几日,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警觉在等待,到了月中,那份警觉渐渐化为疑惑……
待到七月将尽,紫禁城的夜空依旧星河璀灿,太液池的荷花依旧开得喧闹,而他,依然能够清淅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能够稳健地行走,清淅地思考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庆幸、释然、乃至一丝对命运嘲弄的荒诞感,悄然涌上心头……
七月的最后一天,晚膳后,朱翊钧屏退左右,独自站在乾清宫后的丹墀上,仰头望着夏夜的星空。
银河横亘,繁星如沸。
“看来……朕的死期,是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