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悠悠,暮色四合。
朱翊钧凭栏而立的身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萧索。
那句“时间过得真快啊”,裹挟着几十载光阴的重量,轻轻落在太液池的水面上,也落在身旁儿孙的心头。
朱常澍上前半步,温声劝慰:“父皇春秋正盛,励精图治,方有如今四海升平之局。儿臣等虽驽钝,亦愿紧随父皇骥尾,分忧解难。来日方长,父皇何须作此感慨。”
他的话语诚挚,试图用“来日方长”冲淡父亲话中那丝时光无情的凉意。
一旁的太孙,也连忙道:“皇爷爷,孙儿听师傅们讲,您重用贤臣,开海禁、平边患、兴文教,做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如今海内晏然,大明朝还指望着您,在上一个台阶类……”
朱翊钧听着儿孙的宽慰,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儿子已显沉稳的面庞,又落在孙子青春洋溢的脸上,最后望向西天那最后一抹即将沉入宫墙后的绛紫晚霞,缓缓吟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龟虽寿》中的名句,从他口中吟出,少了几分原诗慷慨激昂的霸烈,却多了几分沧桑过后的沉静与不甘。
他并非在叹老,而是在确认,那匹老马虽已伏于槽枥,心底却依旧惦念着千里之外的疆场,那位步入暮年的“烈士”,胸中腾跃的“壮心”,也未曾真正平息。
“回宫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冰凉的汉白玉栏杆,转身向御辇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脚步依旧稳健。
朱常澍与朱由栋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他们明白大明朝的天子不需要空洞的安慰,他只是在某个瞬间,与流逝的时光打了个照面,然后,用一句古诗,重新锚定了自己的位置与心志……
自西苑归来后,朱翊钧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画好的两幅三龙图,西洋画挂在了东宫,而中式的就挂在乾清宫中,与徐渭所画的三龙图挂在了一起。
朱翊钧每日起床的时候,都会查看。
每日寅时起身,梳洗后于乾清宫批阅奏章,召见大臣,在有些空闲时间就文华殿讲筵听听经史……他去文华殿,可不是光听老翰林跟他们喷的,他是要谈论,对喷的。
不过,海瑞,张居正这一拨人离开他后,已经很少有人在论语上说过他了。
皇帝陛下案头,除了常规的六部、都察院、各地督抚的题本奏折外,悄然多出了一摞内容高度集中的文书,皆是关于山西、陕西两省“济老院”推行进展的。
而且,这些信息并非单一来源。
朱翊钧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同时观看着三面棋盘。
第一面棋,是官方的明线。
来自山西巡抚杨涟、陕西巡抚李楠的定期奏报,以及户部济老院司的汇总文书。
这些奏报格式严谨,数据详实,充满了“仰赖陛下天恩、太子殿下督导”
“臣等夙夜匪懈”
“访老队已深入州县村镇”
“首批房舍修缮完毕”
“钱粮拨付井然有序”等标准公文用语。
进度看起来一片大好,困难轻描淡写,成绩浓墨重彩。
朱翊钧看得仔细,朱笔会在某些具体数字或措施旁留下简短的批注:“甚慰”
“知道了”
第二面棋,是专项的暗线。
来自新设的“督办御史”密奏。
这些御史手持天子特敕,直奏内廷,不受地方督抚节制。
他们的奏报更为直接,少了许多官样文章,多了实地见闻。
某县“访老队”确实认真,但某地吏员有敷衍迹象,某处房舍修缮仓促,恐不御寒;首批钱粮发放,基层胥吏有故意拖延、意图索取“辛苦钱”的苗头……
问题与成绩并存,阴暗角落里的蠢动,在这条在线初现端倪。
朱翊钧看这些时,神色更为专注,有时会微微蹙眉,有时则冷笑一声。
第三面棋,则是绝对的暗线。
来自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密报。
这些薄薄的、没有任何署名的纸笺,由冯安亲自收取,直接呈于御案。
上面的信息往往更加碎片化,但也在佐证着,前面两条信息的真伪。
三线情报,相互印证,相互补充。
官方奏报关上了“面”,御史密奏勾勒了“线”,锦衣卫密报则钉住了某些具体的“点”。
朱翊钧便在这三重视角下,冷静地观察着这项他全力推动的仁政,如何在帝国的肌体上落地、生根,又如何不可避免地遭遇寄生其上的虫豸……
时间一天天过去,山西,陕西两省的济老院,也慢慢的走向正轨。
当然 ,在这中间,两地也确实处理了一批跟不上朝廷节奏的地方官员……朱翊钧一直都在关注。
这日午后,秋阳明媚。
朱翊钧批阅完一批关于漕运的奏章,略显疲态地靠在椅背上。
冯安适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朱翊钧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廊下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上,金黄璨烂,生机勃勃。
他忽然开口,语气似随意,又似蕴藏着某种深切的向往:“冯安,你说,山西那边,此时该是何种光景?”
“杨涟报上说,太原府的济老院已收了第一批一百一十七位孤老,还办了简单的入住院仪,分了新棉袄……那些老人,穿上新衣时,会是什么模样?”
冯安躬着身,揣摩着圣意,小心答道:“回皇爷,那定然是感激涕零,叩谢天恩。皇爷的仁德,如阳光雨露,泽被苍生,他们……”
“朕不是要听这些。”
“朕是想……亲眼去看看。”
冯安心中猛地一跳,抬头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见陛下神色不似玩笑,更是心惊。
他连忙道:“皇爷,您万金之躯,岂可轻动?山西路远,舟车劳顿,且边地寒苦,这……”
“且不说沿途安保千难万难,朝廷制度,天子离京乃惊天动地之事,需百官劝进、礼部筹备、沿途州县迎送……岂能说去就去,太子殿下、内阁诸位老先生,断不会同意的……还有,再过两日,可不就是太孙大婚的日子吗。”
冯安什么都说了,什么理由都找了。
但就是没有说 ,陛下您老了,不能跑那么远。
万一在路上发个烧,生个小病,那,那大明朝的天,岂不是要塌了。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
他何尝不知冯安所言是实情?
天子一动,牵动天下,想要如寻常富家翁般悄然出行,近乎痴人说梦。
更何况,他的身体状况,是否还经得起长途跋涉和边地风寒,他自己亦无十分把握。
他还记得自己万历十年南巡之时,第一次的微服私访,那可是印象深刻,吃了不少苦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