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棚前,祖孙三人静坐的姿态并未持续太久。
朱翊钧显然不打算让这个下午仅仅成为一场漫长的“坐像”仪式。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太液池的微风吹拂面颊,他率先打破了那份刻意维持的静默。
朱翊钧时而问太子关于海运与漕运利弊的权衡,时而问太孙对资治通鉴中某段历史的看法。
他的问题往往刁钻,不满足于书本上的标准答案,而是追问“若你在当时当位,会如何处置?”
“此策背后,反映了当事者何种心性局限?”
太子回答得沉稳周全,引经据典,颇显储君风范,太孙则时而能跳出窠臼,提出些虽显稚嫩却充满锐气的见解,朱翊钧听了,或点头,或微笑,或略加指点。
画师们则在这样时而严肃、时而舒缓的对话氛围中,继续着他们的工作。
董其昌等人笔走龙蛇,不仅勾勒形貌,更试图捕捉对话时三人眉宇间流转的神采、眼神交汇的刹那。
杰克画师则努力记录下光线在三人脸上、衣袍上产生的细微变化,以及那些自然流露的表情瞬间。
日影在太液池水上缓缓移动,从正午的灿金变为午后温暖醇厚的琥珀色。
祖孙三人的对谈时断时续,内容从经史子集到边关民情,从农桑水利到海外风物,无所不包。
朱翊钧显然兴致颇高,似乎想在这有限的时光里,将一生的思索与经验,尽可能多地传递给身边的儿孙。
申时三刻,董其昌首先搁笔。
他与吴彬、崔子忠低声商议片刻,然后三人一同上前,恭请圣驾观画。
朱翊钧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的筋骨,携太子、太孙走到中式画棚前。
丈二宣纸上,一幅水墨淡彩人物画已然完成。
画中并无背景,只以极淡的赭石、花青喧染出朦胧如烟的秋光氛围。
正中是朱翊钧,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微微侧身,似在与身旁的太子言语,一手轻抚膝上,目光深邃辽远,那历经沧桑的瑞智与不怒自威的仪态,被寥寥数笔勾勒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眉宇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父亲的温和,跃然纸上。
左侧的朱常澍,身姿端正中略向前倾,作倾听状,神情恭谨而专注,圆润的面庞上带着沉静的思虑,很好地体现了储君承上启下的角色……
右侧的朱由栋,则身姿挺拔,微微昂首,目光明亮地看向祖父,嘴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世界充满探究欲的笑意,朝气蓬勃,英气逼人……
最妙的是三人之间的气韵连接。
朱翊钧的目光与姿态,自然地导向太子,太子的神情,又体现出对父亲的回应与对儿子的关注,而太孙的目光与姿态,则完全聚焦于祖父。
整幅画通过眼神、姿态、衣纹的走向,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流动的气场,将“传承”“聆听”“期许”的主题,表达得含蓄而深刻,神韵十足,远超形似……
“好!气韵生动,神采飞扬!”朱常澍首先赞叹:“三位先生笔力雄健,深得写意传神之妙!”
朱由栋也看得目不转睛:“孙儿觉得,这画里的皇爷爷,比真的皇爷爷……更显威严智慧,父亲也更显仁厚庄重。”
朱翊钧细细观看良久,也是满意的点头道:“董先生之笔,已入化境。此画重在神韵气度,意在画外,确为佳作,甚好。”
这时,西洋画师杰克也示意他的作品基本完成。
众人移步西洋画棚。
当然,董其昌等人也跟着天子一起前去查看。
画布之上,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背景是虚化的万寿宫廊柱与太液池水波,光线从画面左上方斜射下来,在三人身上形成清淅的光影明暗。
朱翊钧的面容被刻画得极其精细,每一条皱纹的走向、鬓边每一丝白发的光泽、眼中那深邃复杂的神采,甚至常服上丝线的细微纹路,都清淅可辨,色彩厚重饱满,质感强烈,仿佛真人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那种属于帝王的威严、岁月的沧桑、以及此刻的平和,被极为写实的笔触凝固下来。
太子朱常澍富态的面容、沉稳的眼神、衣袍的质感,太孙朱由栋俊朗的五官、明亮的眼眸、少年光滑的皮肤……无不逼真至极。
三人并坐的透视关系准确,空间感十足,阳光在宝蓝色、杏黄色、玄色衣料上产生的不同反光效果,也被细腻地表现出来。
“此画……可谓毫发毕现,如镜中影象。”
“这衣服的褶子,都画出来了”
朱翊钧站在画布前,凝视良久。
油画逼真的视觉效果带来强烈的冲击,那上面记录的,是自己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容颜,衰老,但依然锐利,平和,却依旧威严。
他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儿子脸上那已经出现的、属于中年人的沉稳与些许疲态,更看到了孙子眼中那份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明亮的光芒。
两幅画,一中一西,一写意一写实,一重神韵一气韵,一重形似一光影。
它们从两个完全不同角度,共同记录下了万历四十五年,大明帝国权力内核三代人……
赏画完毕,日已西斜。
画师们躬敬退下,准备进行最后的细节完善与保护处理。
内侍们开始收拾画棚。
祖孙三人并未立即离去,朱翊钧信步走到太液池边的汉白玉栏杆旁,凭栏远眺。
池水被夕阳染成金红色,远处琼华岛的白塔成了黑色的剪影。
朱常澍与朱由栋侍立在侧。
良久,朱翊钧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看着这两幅画,朕忽然想起朕小的时候。也是在西苑,坐在皇爷爷的身边,徐渭徐师傅画了乾清宫中挂着的那幅三龙图。”
“那时朕的皇祖父,朕的父亲都在……还有朕的几个师傅,张居正,徐渭,海瑞……都在……”
“时间过的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