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尔讲得很慢,每一步都拆解开来,用最浅显的例子说明。
如何记录劳作量,如何计算自己应得的积分,如何看懂工休处即将张贴出来的、用统一符号书写的清单。知识被剥离了所有华丽的外衣,只剩下最质朴、最实用的骨架。
第一堂课,他亲自来。
他能感觉到台下大多数人的困惑,进展缓慢,甚至大部分人就连十以内的计算都不能很快算出。但其中也有一些人,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比如兰德,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手指在膝盖上颤斗地模仿着领主的笔画。
课程结束后,人群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低声议论着散去。
普莱尔叫住了在一旁观摩的汉斯骑士。
“汉斯,接下来的识字和计数课就是你来了。”
普莱尔说道,“不需要高深的内容,就按照今晚我教的这些,反复巩固,让他们能看懂基本的记录和数字就行。这对维持领地秩序很重要。”
汉斯骑士原本早早干脆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在他看来,教导这些平民基础文本和计算,并非难事。他甚至觉得这是领主对他的一种信任。
然而,当他真正开始准备,回想起今晚课堂上那些茫然、迟钝,连最简单的符号都要反复确认的脸孔时,一股烦躁涌了上来。领主大人的教程明明如此浅显易懂。
他站在空荡的教堂里,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属于底层民众的、混杂着贫穷与蒙昧的气息。
“这些人的脑子————简直像被冻土封住了一样。”
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艾莉娜小姐清淅、敏捷的思维,她学习新事物时那股一点就通的灵性。
“血脉的差距,果然不是靠几堂课就能弥补的。”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传授简单的工具,此刻却清淅地感受到了一道鸿沟,一道他认为源于血脉和出身的、难以逾越的鸿沟。普莱尔领主希望用知识打破些什么,但汉斯骑士此刻却更深信了某些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开始规划明天的教案,心情却比接过任务时沉重了许多。
普莱尔没想到,这位他信任的、看似开明的骑士,内心也固守着如此根深蒂固的信念。
普莱尔能够理解这种想法产生的表象,毕竟,这些长期在温饱在线挣扎的领民,在学习效率和理解力上,目前看来确实远不如受过良好教育的艾莉娜。
但他认为,这更大概率是他们过去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结果,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血脉”注定。
艾莉娜的父亲是向往王国文明的贵族,她的母亲还能为她请来王都的教师,她从小耳濡目染的环境,注定了她与这些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们,站在截然不同的起点上。
普莱尔心中思忖,如果领地能够持续发展,提供一个相对公平的起点,让知识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那么这种看似巨大的差距,或许也能被逐渐拉近。
不过此刻,他并不打算用言语去说服汉斯。
他清楚,这种观念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也非几句话能够扭转。唯有时间,以及领地实实在在发展起来后所带来的、无可辩驳的现实,才是最好的证明。
艾莉娜纤细的指尖捏起一个方正的木块,翻来复去地查看,淡金色的眉毛微微蹙起。
“领主大人,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她听过普莱尔那晚的教程,内容确实浅显直白,但当第二天普莱尔拿出一盘用边角料木头粗糙制成的古怪玩意,并声称这东西与教程息息相关时,她实在无法理解其中的联系。
普莱尔将木盘在桌上摆正,上面刻着纵横交错的线条。
“一种————适合凛冬消磨时间的棋。你可以叫它文本棋”。”
他拿起几个刻着不同符号的木块棋子,“每个棋子都刻着一个字,比如这个卫”,这个粮”。它们被赋予不同的积分,吃掉对方的棋子就能获得积分,先达到目标分数者获胜。”
他解释着,这规则更象是对某种熟悉游戏的粗暴修改和名称替换。
“真的有用吗?”
艾莉娜依旧怀疑。
好吧,普莱尔心里承认,这其中更多是他自己想找个方式放松一下,顺便给漫长寒冬里只能困守屋内的领民找点排解压抑的娱乐。
劳逸结合,总比无事生非要好。
“所以来找你试试规则,”
普莱尔将代表自己的棋子推前一步,“能看懂这些符号,理解怎么移动和得分了吗?虽然你是新手,但是我不会放水的。”
安德森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手杖的粗木棍,有些跟跄却坚定地走在通往领主房间的路上。
老管家阿尔文认为他至少还需要休息两天,但他觉得自己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
体内的寒意被能量塔持续散发的暖意驱散了不少,他现在只想立刻找到领主大人,告诉他,自己还能握紧剑,还能为领地效力。
他刚靠近那扇厚重的木门,还没抬手敲响,领主房间里面就传出了艾莉娜小姐带着得意狡黠的声音:“那么,这一步,粮”字吃掉了你的卫”,积分刚好达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结束了?毕竟新人还是很难理解————”
她似乎运筹惟幄,尽在掌控之中。
紧接着,是普莱尔领主那带着些许无奈的认输声:“好吧,是你赢了。”
什么?领主大人输了?
安德森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也顾不得礼节,猛地用肩膀顶开并未闩死的门扉,有些狼狈地冲了进去。
“大人!发生了什————”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预想中的紧张局面并未出现。房间里炉火啪作响,气氛平和。
普莱尔和艾莉娜正隔着一张木桌对坐,桌上摆放着那盘他从未见过的、刻满符号的木块棋盘。
艾莉娜看见来人,脸上获胜的得意迅速收敛,恢复平静姿态。
普莱尔抬起头,看向闯进来的护卫队长,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安德森?你能下床了?”
安德森愣在原地,目光在领主、艾莉娜以及那盘棋子之间来回移动,一时语塞,刚才那股冲进来的气势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点尴尬。他杵着木棍,试图站得笔直一点。
“我————我听见————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