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被放进了柔软的座椅里。
身体接触到椅背的那一瞬间,左腿上的枪伤被牵扯,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忍着点。”
陆知许俯过身,那股混合着冷冽烟草味和昂贵古龙水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他修长的手指拉过安全带,横过她胸前。
“咔哒。”
金属锁扣入槽的声音清脆悦耳。
陆知许并没有立刻退开,他的脸离她极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秦水烟惨白如纸的脸,指尖轻轻在她布满冷汗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秦小姐这副破碎美人的模样,真是我见尤怜。”
秦水烟没力气理他,只是疲惫地把头偏向车窗一侧。
陆知许也不恼,嘴角噙着一抹愉悦的笑意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
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扇形的痕迹。
陆知许心情似乎好极了,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嘴里甚至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英文老歌,调子悠扬轻快。
车子平稳地滑入暮色,将那座九龙城寨远远抛在身后。
秦水烟闭上眼睛。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让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仿佛灵魂都要飘出这个躯壳。
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但那种温热液体不断流失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随着那些血液一点点从体内抽离。
车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一层厚重的阴云,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整个港城都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中。
陆知许想要什么,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芯片。
那块此刻正安安静静躺在聂云昭研究所,最高机密保险柜里的内核加密芯片。
那是许默的母亲夏星月从美国带回来的心血结晶,也是这次“天盾”计划绝对无法缺失的心脏。
一旦这块芯片落入陆知许手中,或者被毁掉。
中国刚刚起步的信息安全监控网络就会彻底瘫痪,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内,整个国家的信息大门将在西方列强面前洞开,再无秘密可言。
为此,他们已经不择手段地暗杀了太多归国的专家。
聂云昭不可能答应交换。
作为天盾计划的负责人,作为一个把国家利益看得比命还重的军人,聂云昭绝对不会为了她秦水烟一个人的性命,去拿整个国家的未来做赌注。
陆知许也知道这一点。
但他还是要把她带走。
秦水烟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随着车身的颠簸,她的意识有些涣散。
这就是结局了吗?
这辈子,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到沪城,再也见不到秦建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许默。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共进早餐。
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已经是生与死的鸿沟。
秦水烟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比腿上的枪伤还要疼。
她想起了远在京都的两个孩子。
哥哥秦屿川,那个总是板着小脸装大人的小酷哥;妹妹秦书瑶,那个笑起来跟年画娃娃一样甜的糯米团子。
他们才四岁。
正是最需要妈妈的时候。
如果她死了,许默那个闷葫芦一个人怎么带得好孩子?他那个性子,怕是受了委屈也只会往肚子里咽。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
但很快,秦水烟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早在五年前决定添加研究所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天的准备。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上辈子活得浑浑噩噩,被人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辈子既然老天爷给了重来的机会,她不但保住了秦家,护住了弟弟,还拥有了许默和两个可爱的孩子。
这就够了。
如果她的死能换来国家的安全,能换来以后千千万万个家庭不再象她上辈子那样任人宰割。
值了。
“呼——”
秦水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象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不舍与恐惧都排空。
她不再看窗外,也不再看身边的陆知许,只是安静地调整着呼吸,尽量保存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大不了一死。
只要还没咽气,只要这把骨头还没碎成渣,她就要想办法从陆知许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轿车在蜿蜒的滨海公路上疾驰了半个小时,最后拐进了一个荒僻的私人码头。
这里没有灯光。
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的哗哗声,象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远行送葬。
一艘造型奇特的黑色潜艇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边。
它没有常规船只的甲板构造,通体漆黑流线,象一条巨大的钢铁鲨鱼,半个身子隐没在漆黑的海水里,只露出那个如同幽灵般的指挥塔。
这是陆知许的底牌。
这艘经过特殊改装的潜艇,能够避开绝大多数声呐探测,是他在公海上横行无忌的移动堡垒。
车刚停稳,几个黑衣保镖就无声地围了上来。
陆知许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再次将秦水烟抱了出来。
海风带着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吹乱了秦水烟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陆知许却象是感知到了她的寒冷,手臂微微收紧,大步朝着栈桥尽头走去。
苏敏拖着已经醒过来却疼得发不出声的苏念禾跟在后面。
苏念禾的整张脸都扭曲了,那只碎掉的手耷拉着,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折磨,但看着前面那个黑色的背影,她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一行人很快登上了潜艇。
随着那种沉闷厚重的舱门关闭声响起,最后一点外界的风声也被彻底隔绝。
潜艇内部并不逼仄,反而装修得极尽奢华,暗红色的地毯,真皮沙发,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吧台,唯独没有窗户。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密闭感。
陆知许把秦水烟安置在一张长沙发上,随手扯过一条羊毛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转身走向控制台。
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声,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
秦水烟知道,他们正在下潜。
往公海的方向,往那个没有任何法律、没有任何规则的黑暗地带驶去。
即便现在的卫星技术再发达,也不可能在大海深处找到这艘幽灵船的踪迹。
她彻底消失了。
两个小时后。
港城,九龙警署总局。
白炽灯惨白的光线将整个办公区照得纤毫毕现,那种冷冰冰的色调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寒气。
走廊里脚步匆匆,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紧绷。
一间单独的会议室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一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法医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检验报告,纸张还带着温热。
他看了一眼满屋子的大佬,最后目光落在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高大男人身上,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那个男人太可怕了。
虽然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来的戾气却浓烈得象是实质化的刀锋,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那是许默。
他双手十指交叉抵在额头,整个人象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
“报告局长。”
法医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快步走到长桌前,将报告递给正焦头烂额的警务处副处长。
“现场勘查结果出来了。”
“我们在九龙城寨那间地下室里提取到了大量血迹样本。经过紧急化验对比,现场遗留的血迹主要属于两个人。”
“其中一份样本,血型和dna特征与我们在通辑名单上的嫌疑人‘画匠’,完全吻合。”
说到这里,法医顿了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许默。
“另一份样本……”
许默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那种择人而噬的凶光让法医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另一份样本是秦水烟小姐的。”
法医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根据现场血液的喷射形态和流注方向分析,秦小姐应该是腿部中枪。出血量……很大。如果不及时止血救治,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咔嚓。”
一声脆响。
许默手中的那只一次性塑料水杯,被硬生生捏爆了。
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裤腿,但他象是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法医,声音沙哑得象是含着一把沙砾。
“还有呢?”
“除了血迹,我们还在现场发现了画匠本人被碾碎的手骨碎片,以及……两个人的脚印。一个是秦小姐的,另一个是男性皮鞋印,尺码四十三码,走路受力点偏向外侧,应该是长期接受过特殊格斗训练的人。”
“是魔术师。”
许默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带起一阵凌厉的风,椅子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
“许默!”
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的副处长厉声喝止了他。
“你想干什么?这里是港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知道你急,但现在人在魔术师手里,你冲出去能去哪儿找?大海捞针吗?”
许默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他象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浑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那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和绝望快要把他逼疯了。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突然响了。
副处长神色一凛,立刻抓起听筒。
“我是……对……报告首长……情况很不好……是……”
他一边应答,一边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眼神时不时飘向许默。
几分钟后,副处长把话筒递了过来。
“聂所长的电话。”
许默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听筒。
“我是许默。”
电话那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见聂云昭那沉重的呼吸声,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受到那种泰山压顶般的沉重。
“许默,法医的报告我听到了。”
聂云昭的声音有些失真,透着一股极度的疲惫与苍凉。
“人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丢的,这是我的责任,也是天盾的耻辱。”
“魔术师把人带走了,但他现在还没有跟我联系,说明水烟暂时还是安全的。他要的是芯片,只要筹码还在我手里,他就不会轻易撕票。”
许默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泛白,咬着牙不说话。
他不想听这些理智的分析。
他只想知道,那个他发誓要用命去守护的女人,现在是不是正在受苦,是不是正在流血。
“许默,你在听吗?”聂云昭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在。”
许默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字。
“很好。”
聂云昭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中方已经向港英政府提出了严正交涉,也激活了最高级别的情报网。从现在开始,我不要求你归队,也不要求你撤离。”
“我给你最大的权限,你可以调动我们在港城的所有暗线资源,必须配合警方,死死咬住魔术师的尾巴!”
电话那头,聂云昭停顿了足足三秒钟,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把她找回来。”
“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
“我们要带我们的同志回家。”
这句话象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许默的心口。
他的眼框瞬间红了,鼻腔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
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
这是最坏的打算,也是最后的底线。
许默闭上眼,脑海里全是秦水烟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是她在飞机上依偎在他怀里乖巧疲倦的模样,是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的动人模样。
水烟。
等着我。
就算要把这片海翻过来,我也要把你找回来。
“知道了。”
许默低下头,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却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杀意。
他缓缓挂断电话,转过身。
那双原本因为焦躁而赤红的眼睛,此刻已经恢复了一片死寂般的冷静。
那是猎手在锁定猎物时的眼神。
“把地图拿来。”
他看着那个被吓得不轻的法医,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
“还有九龙城寨周边所有的车辙印痕迹报告,我要全部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