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近郊的山头还透着几分萧索。采榆钱的人稀稀拉拉,光秃秃的山岗上,连那些被剥光了树皮的枯树干都没逃过一劫,早被人砍了拖回家,塞进灶膛里烧火。四九城的日子本就精打细算,每家每户的煤票按全年匀下来,也就勉强够做饭的。大家伙儿心里都有谱,夏天再热也得省着煤烧,把那些黑黝黝的煤块码在墙角,用草席盖严实了,留着冬天烧炉子取暖,好熬过那数九寒天的冻。
普通人也不会进入深山,都知道深山中有各种野兽,那都是肉啊,经常有冒险进山的村民被野猪拱了,被狼群啃了,活生生的例子在前,也就没多少人进山了。
五月是槐花盛开的时节。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挎着竹篮、举着长竿的人,都是奔着那一串串雪白雪白的槐花去的。槐树可是北京的市树之一,打明清那会儿起就越种越多,早成了京城街巷、四合院里的标志性景致。暮春一到,层层叠叠的槐树叶间,缀满了细碎的槐花,风一吹,甜丝丝的香气漫得到处都是,整个北京城都象是浸在了一片绿白相间的海洋里。
低矮处的槐花早被人捋得干干净净,连叶柄都没剩下。眼馋高处槐花的人,就找来长长的竹杆,顶端绑上个铁钩子,仰头勾着槐树枝,轻轻一转,一串串槐花就簌簌往下掉。这时候,最欢腾的莫过于院里的熊孩子们。平日里爬树准得挨爹妈一顿揍,可这会儿爬槐树采花,却是破天荒的“正经营生”,不仅不会挨骂,还能得表扬。胆大的孩子搬来梯子(那比人腰还粗的树干可不是小孩子能爬上去的),靠在树干上,噌噌噌就爬到树杈分叉的地方,再手脚并用地往上挪,坐在高高的枝桠上,得意洋洋地折下挂满槐花的枝条,冲着底下喊一声“接着嘞”,便使劲往下扔。树下等着的,多半是自家的母亲或是弟弟妹妹,仰着脖子,伸长骼膊,生怕漏了一串槐花。老母亲们站在树下,心都揪成了一团,一面盯着树上的孩子,生怕他脚一滑摔下来,一面又眼巴巴地盼着孩子能多折些槐花,好给家里的粮缸添点“花色”。
日头渐渐爬到了头顶,王延宗揣着烟,溜达着到了十二中门口。他斜倚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烟卷刚叼在嘴里点着,快抽完时,清脆的放学铃声就丁铃铃地响了起来。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狠狠碾了碾,看着校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群穿着女学生乌泱泱地涌了出来,象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天气还没热到穿单衣的份上,可不少姑娘已经换上了漂亮的布拉吉,裙摆飘飘的,把捂了一个冬天的身段亮了出来。许是年头的缘故,大家伙儿多少都有些营养不良,除了几个天赋异禀的,其馀姑娘的腰肢都显得纤细得很,透着一股子青涩的单薄。
宁沐语刚走出校门,目光就习惯性地往那棵老槐树下瞟。果然,王延宗正靠在树干上,冲她扬了扬下巴,嘴角还噙着点笑。
王延宗一脚踢开自行车的脚架,车铃铛叮当地响了一声。宁沐语眼睛一亮,拎着书包小跑过来,熟练地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不进山的时候,他就把后座两边的边筐拆下来,还特意在车座上绑了个定制的软垫,木板上一层厚厚的棉垫,坐上去一点不硌屁股。四九城的路况实在不敢恭维,主干道还好些,铺着平整的柏油,可一拐进胡同巷子,路面就坑坑洼洼的,到处是碎石子和泥坑。骑着车带人,稍不留意就颠得人屁股发麻,有了这个软垫,可就舒坦多了。
“今天换个地方,咱们去烤肉季。”王延宗长腿一蹬,自行车就稳稳地滑了出去,带着后座的宁沐语,拐进了旁边的街巷里。
两人直奔烤肉季。一踏进店里,浓郁的肉香就混着炭火的焦香扑面而来,勾得人肚子咕咕直叫。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跑堂的伙计麻利地过来招呼,手里的抹布甩得啪啪响。王延宗也不客气,直接点了招牌的烤羊肉、烤腰子,又要了一盘酱牛肉、一碟拍黄瓜,外加两碗小米粥,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火烧。
不多时,菜就端了上来。烤羊肉切得薄厚均匀,串在铁签子上,烤得外皮焦黄,内里还透着点粉嫩的红,撒上椒盐和孜然,香得人直咽口水。宁沐语拿起一串,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羊肉的鲜嫩混着香料的醇厚在嘴里散开,烫得她直抿嘴,却又舍不得停下。烤腰子烤得恰到好处,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外焦里嫩,越嚼越香。酱牛肉切得透亮,蘸着蒜泥和香醋,入口紧实,酱香十足。拍黄瓜脆生生的,解腻又爽口。王延宗看着宁沐语小口小口吃得欢,嘴角的笑意就没停过,自己也拿起一串烤肉,就着火烧啃了起来。小米粥熬得稠稠的,喝进肚里,暖乎乎的,熨帖得很。两人你一串我一筷,不多时就把桌上的菜扫了个精光,宁沐语捧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在椅子上直打饱嗝,脸颊泛着满足的红晕。
出了烤肉季的门,晚风一吹,带着槐花的甜香,吹散了满身的烟火气。王延宗推着自行车,宁沐语走在旁边,两人慢悠悠地晃着。王延宗微微侧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着,这丫头好象真的长大了些。这段时间他投喂的勤快,脸上总算有了点肉,不再是以前那副瘦巴巴的模样,眉眼间的青涩里,也隐隐透出了几分姑娘家的娇俏。
“还去逛街吗?”王延宗问。
宁沐语摇摇头,小手揉着肚子,声音中带着饱餐后的慵懒:“不去了,吃得太饱了,懒得动。”
王延宗笑了笑,跨上自行车:“那走,去我那儿坐坐。”
推开门,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好,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宁沐语跟着他进了屋,屋里的陈设简单却雅致,八仙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墙角摆着个旧书橱,里面塞满了书。王延宗给她倒了杯温水,又取出一小袋大樱桃递给她。
宁沐语坐在椅子上吃樱桃,目光却忍不住在屋里打量。王延宗靠在窗边,看着她,忽然取出一块巧克力,说:“来,尝尝这个甜不甜。”
宁沐语愣了愣,巧克力她只听过没见过,看着这黑乎乎的小方块,眉头微微皱起,她仰起头,含住了那块巧克力。甜丝丝的奶香在嘴里化开,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不敢抬头看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淅。王延宗也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象两把小扇子,轻轻扇动着。阳光通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空气里好象飘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省略)…………
歇了半晌,王延宗带着宁沐语去了院里的凉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应季的吃食,海淀区的玉巴达杏,黄澄澄的,咬一口酸甜多汁;通州的大樱桃,红得透亮,颗颗饱满;还有大兴安定镇的桑葚,紫莹莹的,拿在手里,手指都能染上紫黑色。旁边还摆着花生、瓜子,以及几颗水果糖和奶糖。宁沐语对水果最是偏爱,拿起一颗大樱桃就往嘴里塞,甜津津的汁水溢满口腔,吃得不亦乐乎,左手边那瓶冰镇的汽水,都顾不上拧开喝一口。
两人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着聊着,宁沐语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手里的樱桃也停住了。她低着头,小声说:“我爸妈……不想让我读大学了。”
王延宗挑杏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怎么回事?”
宁沐语的眼圈微微低头,不好意思的说:“他们说,我理科成绩好,真要考上了,保不齐就得被派去西边援建。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他们舍不得。”
她抬起头,小心的看着王延宗,怕王延宗认为她没志气没理想,她自己也不想去,就想守着爸妈,守着这四九城,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女人,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
王延宗沉默了。。说白了,只要能参加高考,基本都能考上大学。可这高考,从来都不只是看成绩。政审这一关,就象是一道无形的门坎,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还有资本家的后代,想踏进大学校门,比登天还难。就象院里的娄晓娥,明明功课好,最后也只落了个高中文凭,大学梦碎得彻彻底底。过些年闹得凶的时候,还出过“白卷英雄”的事儿,那时候,文化考察都被说成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的反扑”,乱得很。
他看着宁沐语,轻声安慰:“不想考就不考了呗,不过这事得找个好点的理由,不然容易被有心人按个不想为国家建设做贡献的帽子就不好了。”
暗自寻思给未婚妻找个工作,就说家中生活困难,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想早点出来工作补贴家用,这理由就能站得住脚。
看来得找李怀德走动下关系,寻摸个轻松又清闲的工作,想起上次给老李送豹皮时的情景,嗯,想办法整一条山君的宝贝,这礼物保管老李拒绝不了。
王延宗说的这话倒不是安慰。建国初期划分知识分子成分的时候,宁家就被归到了民主进步知识分子里,这类人大多是左翼文学阵营的,或是长期配合共产党搞斗争的进步人士,还有些在旧社会的学校、报社做事的文化人。不象院里的阎埠贵,被划成了独立知识分子,游离在政治斗争之外,靠着精打细算、藏富低调,才在那些年里躲过了批斗。那会儿,挨批斗的大多是那些和新政权有过隔阂的文人,或是家底殷实、招人眼红的主儿。就算是革命知识分子,真要是挨了批,背后也多半是政敌在作崇。
日头渐渐西斜,落到了院墙外头,把天边染成了一片暖橙色。四点左右,王延宗推着自行车,送宁沐语回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路延伸着,融进了满街的槐花香里。
王延宗平日里能节省空间里存着的那些吃食就节省。灾年还有两年半才到头,手里票据不少,再不用就过期浪费了。这些票据,是李怀德给了不少,更多是从那个仓库中搜刮的不义之财,有一些都过期了,不如趁着眼下兑成实实在在的吃食。
琢磨着填饱肚子,王延宗拐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饭店。他把二八自行车停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咔哒”一声锁上马蹄锁,将钥匙揣进裤兜,抬脚迈了进去。
店里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声儿都没有,只有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柜台后头,一个穿着藏青色对襟褂子的中年男人正趴着,手肘支在油光锃亮的柜面上,下巴搁在骼膊弯里,眼皮耷拉着,象是随时能睡过去。这人约莫就是以前的老板,如今成了私方经理,眉眼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颓唐。
他早瞧见王延宗停车了,打量着来人的穿着,洗的干干净净笔挺的中山装,脚上黑色的三截头猪皮鞋,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利落劲儿,一看就不是缺吃少穿的主儿。可他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只凭着多年经营馆子的职业素养,勉强撑着抬起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客官里边请,想吃点啥?”那声音里,半点热络都没有。
王延宗扫了一眼店里的陈设,几张方桌擦得还算干净,就是凳子腿晃悠悠的,看着有些年头了。墙上挂着一溜儿黑底木牌的菜单,只是一多半都翻了过去,露出光秃秃的背面,剩下的没翻的,也尽是些清汤寡水的家常素菜,干煸茄子、爆炒小白菜、醋溜土豆丝,连点儿荤腥气都瞧不见。
他心里暗暗叹气,合著这馆子,如今就靠着这些时鲜蔬菜撑门面了。柜台后的私方经理象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闪过一丝羞赦,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小了半截:“这年头,肉是真没有,上头统购统销,咱小门小户的,拿不到指标。”
王延宗摆摆手,心想来都来了,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凑合一顿也成。他走到柜台前,刚想开口点餐,还是出了岔子。
“馒头有吗?白面的。”
私方经理摇摇头:“白面的没有,就那点定量只敢做二合面的,掺了棒子面,顶饱。”
王延宗也不挑,这年头能有口杂粮吃就不错了,当即点头:“成,那就来八个二合面馒头,再炒个干煸茄子。”
谁知经理又耷拉着眼皮补了一句:“馒头限量,一人两个。”
这话一出,王延宗都愣了。他盯着那经理,半天没回过神来。开什么玩笑?这二合面馒头,个头也就拳头大小,他这饭量,一顿没个七八个打底,压根填不饱肚子。这限量两个,是想饿死谁?
眼珠转了转,“行,来两个馒头。”
私方经理喊了一嗓子,“干煸茄子一盘,馒头两个。”
这一嗓子带着悠长的尾音,一看就是多年小二练出来的,王延宗交完钱票等了一会,去后厨窗户前取了饭菜,坐下风卷残云的吃完,摸摸嘴在掌柜“欢迎再来”的送客声中出了门。
转头这货又进了饭店,对私方经理一笑,“呵呵,掌柜的我又来了,给我上个爆炒小白菜,再来两个二合面的馒头。”
“这、这、这……”
私方经理话都说不完整,还能这么玩?
“掌柜的,你可是说了欢迎我再来,我来了怎么不欢迎?”
多年经商人的眼里,就没有顾客的不是,他这小饭店就没有公方经理,每月月底街道办派个办事员来查帐拿钱,收钱的伙计后厨的厨师都是以前的老人,反正也没人看见,想通了私方经理也没了顾忌,满脸堆笑的吆喝了一嗓子。
王延宗也不让他难做,来回进出五趟,把菜单上幸存的五道时令鲜蔬挨个临幸了一遍,才施施然的出了小饭店,哼哼,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机智如我!
快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离家门口还有三十来米的时候,影影乎乎的看到傻柱拎着网兜,两个沉甸甸的铝饭盒把网兜坠的紧绷绷的,路过巷子口的时候,一个人影闪出来拦住傻柱就往小巷子里拽。
王延宗心头一动,他这还有赵平安的交易呢,脚下使劲蹬了几圈脚踏,来到自家跨院门前,开门关门一气呵成,转头就来到了巷子口,小心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时候,该下班的早就回家了等着吃饭,六十年代的四九城娱乐少的可怜,附近的胡同巷子里一个行人都看不见。
没有车辆的噪音,声光污染几近于无,巷子里的对话王延宗听的清清楚楚,这声音一听就是秦淮茹,能刻意说出夹辅音,语气可怜兮兮让男人听了就起保护欲的人,这附近的大院除了白莲花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