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斜斜挂在胡同的灰墙上,把砖缝里的青笞晒出一股子暖烘烘的潮气。赵平安换了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腕子。昨儿巡逻时跟胡同口纳鞋底的张大妈、李婶唠嗑,三两句就套出了于莉家的地址,就在这条拐三道弯的老胡同里,距离不到五百米。
他步子迈得急,心里头跟揣了只扑腾的麻雀似的。阎解成和于莉的喜糖,前儿阎埠贵都开始在四合院门口散了,听说是这周末就去领证,再不快点,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
同一时间,四合院的倒座房里,阎解成正踩着板凳,踮着脚给屋顶换瓦片。他这些天把打零工的活儿全推了,一门心思扑在这两间小破房上。手里的钱攥得发烫,却也只够勉强拾掇,请不起工匠,所有活儿都得自己来。墙皮铲掉了斑驳的旧灰,重新找平刷上了白石灰,看着亮堂了不少;屋顶碎了的瓦片,是他踩着梯子一片片换的,手指被瓦棱划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丝也顾不上。屋里的床、柜子和桌椅,全是从信托商店淘来的旧货,木头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深浅不一的木纹,他拿砂纸细细打磨过,好歹看着不硌人了。
锅碗瓢盆却是一件没有。不是阎解成不想买,是他手里连半两粮票、一尺布票都没有。更憋屈的是,他那抠门老爹阎埠贵,愣是半分票据都不肯借给他。阎埠贵和老伴早就商量好了,结婚后阎解成两口子还得回家吃饭,伙食费从一个人的五块,涨到两个人的十块。阎埠贵那张算盘珠子似的脸,提起这事儿就笑眯了眼,又能从儿子身上多刮一笔,他怎么可能不乐意?
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窗明几净,就等着新娘子进门。赵平安揣着怀里那封皱巴巴的信,越想越沉不住气,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拐进于家所在的胡同口,就见一个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蹲在石阶上玩得正欢。那孩子穿着件灰扑扑的小褂子,袖子挽得老高,手里攥着一大坨黄澄澄的泥巴,骚哄哄的味儿飘出老远。他正把泥巴捏成一个个大肚小口的玩意儿,拳头大小,象个迷你版的酒坛子,整整齐齐摆了一排。
只见他拿起一个泥碗,眯着眼瞄准对面的墙壁,骼膊一抡,使劲摔了上去。“砰!”一声脆响,泥碗在墙上炸开,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星子,那孩子拍着手咯咯直笑。
也有失手的时候,力道没拿捏准,泥碗“吧唧”一声贴在墙上,成了一摊烂泥,半天没动静。那孩子也不恼,踮着脚从墙上把湿泥抠下来,揉巴揉巴,又捏成新的泥碗。
赵平安在树影里站了好一会儿,瞅着附近没别的大人,这才慢慢走过去,冲那孩子招招手:“小朋友,问你个事儿。”
那孩子闻声回头,圆脸蛋上沾着几道泥印子,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警剔。他往后缩了缩,小短腿在地上蹬了蹬,做好了撒腿就跑的架势。手里还攥着那坨没捏完的泥巴,心里暗暗盘算:要是这人敢来抓他,就把这坨阳极老黄泥糊他一脸,然后喊着跑回家找爹。巷口李爷爷讲的拍花子故事,他可记着呢,那些坏人都是拿糖骗小孩的,他于建军才不是傻子!
赵平安被这小家伙又怂又凶的眼神逗乐了,又觉得无奈。他从兜里掏出两样东西,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还有两颗圆滚滚的橙子味水果硬糖,摊开手掌递过去:“你看,我不是坏人。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于根宝家,交给于莉,这两颗糖就归你了。”
于建军的眼睛瞬间亮了亮,盯着那两颗黄澄澄的糖,咽了口唾沫。他心里偷偷乐了:哈哈,这傻子还不知道大姐快结婚了呢,还给他送信!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赚大姐的邮寄费了。
嗯,二姐也十七了,他还能接着赚!
小家伙心里打着小算盘,脚步却没停,噔噔噔跑上前,先一把抢过那封信。图画纸自制的信封上,立刻印上了几个黑乎乎的泥巴指印。他眨巴着眼睛瞅了瞅,信封上就写了三个字,他只认识头一个“于”字,那是自家的姓。中间那个字笔画多得缠在一起,看着眼熟,估摸着是大姐的名字。最后那个字,他瞅着跟天书似的,认不出来。
脏乎乎的小爪子飞快地从赵平安手心抓过那两颗糖,留下三道泥痕。一股子淡淡的氨水味混着土腥气直冲赵平安的脑门,他强忍着没皱眉,柔声叮嘱:“小朋友,可一定要亲手交给于莉啊,千万别弄丢了。”
“放心吧!”于建军摆摆手,小大人似的老气横秋,“我办这种事最靠谱了!”
话音刚落,他把手里的泥巴往地上一扔,攥着信和糖,撒腿就往胡同深处跑。刚冲进自家那扇红漆大门,就扯着嗓子喊:“大姐!大姐!又有人给你送信啦!”
门口槐树下,几个正凑在一起唠嗑的老娘们闻声扭头,看到是于家的皮猴子,都愣了愣。互相递了个眼色,眼神里满是八卦:这是咋回事?于家大丫头都要结婚了,难不成还有小年轻不死心,想挖阎家的墙脚?
墙根下的赵平安听到那声“大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他万万没想到,这熊孩子竟是于莉的亲弟弟!于莉她妈那泼辣劲儿,在这胡同里也是出了名的,要是被逮住,准得扒掉他一层皮!
赵平安二话不说,转身就溜,脚步快得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几下就没了影。
于家院子里,于建军刚喊完,就对上了他妈那张黑沉沉的脸。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小家伙心里一哆嗦,魂儿都快吓飞了,撒腿就想往屋外跑。
哪还来得及?于母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揪了回来。“小兔崽子,你还想跑?”于母叉着腰骂道,也没象往常那样把他按在膝盖上打,怕把自己的裤子弄脏了。她随手拽过一条板凳,把于建军按在上面,一把扒下裤子,毕竟人打不坏裤子能打坏,抓起门后那根鸡毛掸子就抡了上去。
“啪!”
一声脆响,于建军的小屁股上立刻多了一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不消片刻就鼓了起来。
“哎哟,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于建军的惨叫声瞬间响彻整个院子。
里屋的于莉听到动静,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弟弟哭天抢地的模样,还有他手里攥着的那封沾着泥巴的信。她本想扭头就走,从小漂亮到现在,从初中以后经常有男孩子让弟弟给她带情书,她早就烦透了。可眼角馀光瞥见信封上那三个字,脚步猛地顿住了。
“于莉启”。
那三个字是用钢笔写的,龙飞凤舞,笔锋凌厉,比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写的字还要好看。于莉的心莫名跳了一下,她捏着信封没沾泥的地方,转身回了屋,找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后,嫌弃地把骚哄哄的信封扔到了一边。
活该!她心里暗暗嘀咕,老弟这顿打,真是凭实力挣来的,半点不冤枉。
于莉本来是想好好欣赏一下这手漂亮字的,可目光落在纸面上,只扫了一眼,整个人就象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信纸只有一张,也没个书信的格式,上面就写了短短的两行字,却象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
阎解成被傻柱踢过几次裆,器官受损没有生育能力。
“哇,妈!我疼死了!我再也不敢了。”
弟弟尖锐的哭喊声把于莉从怔忪中拉了回来。她猛地回过神,脸色白得象纸,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妈……”
声音颤巍巍的,带着哭腔。
于母正揪着于建军训话,听到女儿的声音,没好气地抬起头:“又咋的了?你这都快结婚的人了,这种来路不明的信赶紧烧了……”
话没说完,她就看见于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里满是彷徨和恐惧,象是天塌下来了一样。于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撒手放开儿子,快步冲上前,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莉莉?你咋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于莉再也忍不住,把手里的信纸往前一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妈,你看这上面写的……我、我……呜呜呜!”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于母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一把抓过信纸,翻来复去地看了好几遍,急得直跺脚:“到底写的啥啊?你倒是说啊!妈又不识字!”
于莉哭得更凶了,脸颊羞得通红。这种话,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于海棠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刚吃完饭去供销社逛了一圈,看中了一个红底白花的发夹,可惜兜里一分钱都没有,这才跑回来跟老娘要钱。一进门,就看见大姐哭成了泪人,老娘举着一张纸急得团团转。
“姐,妈,你们这是咋了?”于海棠几步冲上前,一把抢过那张信纸,扫了一眼,随即大声念了出来:“阎解成被傻柱踢过几次裆,器官受损没有生育能力!”
她的嗓门又亮又脆,整个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哎呀!阎解成不就是姐你对象吗?”
于母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伸手捂住二丫头的嘴,狠狠瞪了她一眼:“死丫头!你瞎嚷嚷什么!这种事儿能往外说吗?”
她心里直犯嘀咕:自己和于根宝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咋咋呼呼的丫头?
于母呵斥完二闺女,又转过头,死死盯着于莉,声音都在发颤:“莉莉,信上真、真这么写的?”
于莉红着脸,点了点头,心里乱得象被猫崽子抓过的线团,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于母也懵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事儿太大了,不管是真是假,她一个人根本做不了主。她猛地一拍大腿,抬起头,冲着于海棠吼道:“海棠!赶紧去!把你爸给我找回来!”
于海棠拽着于根宝的骼膊,脚步迈得飞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家赶。
老于被闺女扯得跟跄,裤脚扫过胡同里的尘土,嘴里还在念叨:“慢点儿慢点儿!你这丫头,你急什么,这事就不靠谱。” 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墙根下那几个方才还在嗑瓜子唠嗑的老娘们,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黏在他身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劲儿。那眼神,象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件,又象是藏着满肚子的闲话,看得于根宝后脖颈子发麻,浑身不自在,就跟有无数条毛毛虫爬在背上似的,又痒又刺挠。
他哪儿能想到,自家二丫头那张嘴没个把门的,早把信上的事儿嚷嚷得满院皆知。路上,于海棠早就把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跟他说了个遍,从弟弟于建军送信挨揍,到姐姐于莉看信后哭成泪人,再到那两行戳心窝子的字,一字不落。
于根宝的脑子“嗡”的一声,乱得象团浆糊。
这事可大可小,眼下院里人都知道了,他要是拿不出个态度,用不了一天,这话就得传到整条胡同,再往外扩散,怕是整个四九城都得知道阎家小子的隐疾,说起来,这事儿要是坐实了,阎解成岂不成了建国后第一个太监?当然,许大茂那档子烂事现在还没爆雷,旁人也不知道罢了。
一进家门,于根宝就被老伴拉进了里屋,夫妻俩关起门来嘀咕了半晌。
“这事儿咱不能直接找上门去!”于母急得直搓手,“咱们一闹,不就坐实了人家说咱姑娘嫌弃人家吗?往后莉莉还怎么做人?”
于根宝沉着脸抽烟,烟锅子在炕沿上磕得“邦邦”响:“我知道。传出去对咱家名声也不好。可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真象信上说的那样,咱莉莉这辈子不就毁了?”
两口子愁眉不展,最后一拍大腿,想到了个主意,找媒婆。这种腌臜事,自己出面撕破脸太难看,总得有个中间人周旋。
没过多久,付媒婆就被请进了于家。她坐在凳子上,手里捏着块帕子,听于家两口子添油加醋地说完前因后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说你们也是,”付媒婆叹了口气,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哪个小子不甘心,搞出来的恶作剧!估摸着是于莉的倾慕者,临死前的最后挣扎。”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也清楚,这事既然已经被院里老娘们听了去,就必须赶紧掐灭在苗头里。不然的话,今天不处理,明天这谣言就得传遍整个四九城,到时候阎家丢面子,于家也落不着好。
付媒婆揣着于家的嘱托,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去了阎家。
中院阎家的屋里,阎埠贵正坐在炕头上扒拉算盘,听见付媒婆把来意一说,算盘珠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上的褶子瞬间拧成了一团。
“检查?去大医院检查?”阎埠贵的声音都尖了,手指头捻着衣角,心疼得直嘬牙花子,“那得花多少钱?挂号、拍片、找大夫,不得扒层皮下来?”
他心里头摇摆不定,一边是怕花钱,一边是怕这谣言传出去,阎家的脸面算是彻底丢尽了。
旁边的阎解成一听这话,脸涨得通红,眼睛红得象要滴血。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都泛白了,胸口里的火气直往上冲,恨不得把那个造谣的人揪出来,活活打死。
他阎解成好歹是个爷们,怎么能背着个有枪无弹的名声,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以后他还怎么在这四合院里抬头做人?
“爸!我去检查!”阎解成咬着牙,声音都在发颤,“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得去!我要证明我是清白的!”
阎埠贵瞅着儿子那副模样,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半晌,他才不情不愿地从炕席底下摸出十块钱,数了又数,象是割了他的肉。“这钱是借你的!打欠条!以后你挣了钱,一分不少加之利息得还我!”
阎解成哪还顾得上这些,抓过钱,几乎是跟着付媒婆一路小跑,直奔协和医院。
挂号窗口排了老长的队,缴费的时候,阎解成看着那张票子递出去,心疼得直抽抽。拍片子、做化验,折腾了大半天,最后被领到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医生面前。
老医生捏着检查单子,眉头紧锁,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又抬眼打量了阎解成几眼,半天没出声。
空气里的沉默,压得阎解成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跳得象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大夫,怎么样?”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地问。
老医生放下单子,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小伙子,你这是死精症。”
顿了顿,老医生又补充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不好判定。可能是小时候严重缺乏营养,损伤了根基;也可能是下体受过多次剧烈打击,导致器质性损伤。总而言之,生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句话,象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阎解成的头顶。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他来医院,是为了澄清谣言,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这检查结果,却偏偏坐实了那个最恶毒的传言,他阎解成,真的是个有枪无弹的“废人”!
阎解成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浑身的力气象是被抽干了,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付媒婆同情的拍拍阎解成的肩膀,想安慰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一声长叹,“唉~”
阎解成知道婚事肯定黄了,谁也不会嫁给一个废人,他眼睛通红的站了起来,现在他不想娶媳妇了,只想和送信的人同归于尽。
“走,去于家,我要拿到那封信。”
阎解成牙龈快咬出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声音中带着彻骨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