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这串数字跟那三个数字“404”没关系,那是后世互联网的“查无此页”。
但这串数字对我来说,比404更惊悚。
1963年7月19日。
我脑子里的资料库瞬间翻涌起来。
那是鞍钢三号高炉温控系统崩溃的日子,那天差点酿成惊天大爆炸,全靠几个老电工冒死冲进去手动切断了备用回路。
官方记录里只有短短一行字:“排除险情”。
我手里的这块炭刷,就是当年的“敢死队”队员?
我把炭刷举到台灯下,像个鉴宝专家一样眯起眼。
炭刷前端的磨损面非常诡异,不是正常的平面磨损,而是呈现出一个接近35度的斜切角。
这意味着,使用者当时根本没时间也没空间正儿八经地把它塞进卡槽,而是为了躲避爆燃的电弧,采用了某种极其别扭的侧切入姿势强行接触。
这哪是修机器,这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秀云!”我冲着门外还没走远的影子喊了一声。
陈秀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折返回来,手里还捏着那块擦布。
“过来,握着这个。”我把炭刷递给她,“别管你怎么想的,就用你觉得最舒服、最顺手的姿势握着它。”
陈秀云一脸茫然,但还是伸出了那只残疾的左手。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的断指恰好卡在那个斜切面的上方,大拇指死死抵住刻字的凹槽,整个手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护盾状。
这个姿势,不仅能把炭刷稳稳送进电机,还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手背骨骼挡住可能喷溅出来的火花。
严丝合缝。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昨天能把那枚簧片扶正——她现在的习惯性动作,根本就是当年老罗在生死边缘练出来的肌肉记忆的复刻版!
老罗这个闷葫芦,嘴上说着“别碰”,背地里却把这把“尚方宝剑”扔在了教学板边上。
这哪里是随手一放,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他在用这块炭刷告诉我:有些东西图纸上画不出来,那是拿命换出来的手感。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有点热。
这老头,傲娇得可爱。
既然你把这本“无字天书”递过来了,我要是不把它翻译成教材,那真是白瞎了我这重生一回。
当晚,我的宿舍灯光彻夜未熄。
那份原本四平八稳的《新进学徒工培训计划》被我揉成一团喂了垃圾桶。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全新的、散发着疯子气息的《基层技工手感训练大纲》。
我去掉了那些枯燥的公式背诵,加粗标红了一行字:考核核心——触觉、听觉、温感三位一体。
我还设计了个更损的招数:“故障盲盒”。
第二天一早,实训车间就炸了锅。
一排盖着黑布的报废电机摆在那儿,跟停尸房似的。
“今天的任务很简单,”我手里拿着根教鞭,笑得像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蒙上眼,手伸进去,告诉我这机器得了什么病。答对了吃肉,答错了去扫厕所。”
那帮学徒工一个个面面相觑,觉得自己遇到了个疯子师父。
那个叫王大力的愣头青第一个不服。
这小子脑瓜挺灵,背参数一流,就是手上没轻没重。
“林工,这不科学!”他蒙着眼,手在那台模拟故障的电机上摸得跟盲人摸象似的,“根据转速公式,这震动频率应该是转子不平衡,但我摸不出来偏了多少度啊!”
“公式公式,你就知道公式!那公式能告诉你这电机昨天淋了雨吗?”我毫不客气地给了他脑瓜崩。
他又试了两次,次次都把正常的风噪当成轴承异响,急得满头大汗,差点没把黑布扯下来。
“秀云,给他上一课。”
陈秀云走上前,没说话,只是拉过王大力的手,死死按在刚停机不到一分钟的电机外壳上。
“别动。”她声音很轻,“数一百八十个数。”
三分钟过去,王大力的表情变了。
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变成了疑惑,最后那是真的见了鬼的神情。
“感觉到了吗?”我问。
“热热的不一样!”王大力猛地缩回手,大喊道,“左边凉,右边烫手!这热量不是从线圈出来的,是从轴承那块传出来的!”
“热不匀,说明什么?”
“说明摩擦力不一样说明轴承偏磨!”王大力猛地扯下眼罩,眼睛亮得像两个灯泡,“卧擦!这比千分尺还快!”
我在心里给这小子点了个赞,孺子可教。
“记住了,”我扫视全场,“在战场上,在抢修现场,你们的手就是千分尺,耳朵就是示波器。机器是活的,它哪儿疼,它会发热,会哆嗦,会哼哼。你们得学会听它的‘方言’。”
那天下午,车间里那种浮躁的背书声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人闭着眼在那儿摸机器,一个个神叨叨的,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邪教仪式现场。
深夜,大家都散了。
我独自留在车间,准备复刻第二块教学板。
这次我没用现成的零件,而是找了块边角料,学着老罗的样子,手工打磨那个关键的接触点。
我特意留下了一个极为刁钻的预紧力道——只有当手掌的温度让金属微膨胀,且施力角度完全符合人体工学极限时,那个簧片才会闭合。
这是我给那个“404”炭刷的回礼。
搞定收工,我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关灯走人。
一抬眼,却看见值班室那盏昏黄的灯泡还亮着。
老罗正趴在那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鼻梁上架着那副断了腿的老花镜,手里捏着铅笔,在一张牛皮纸上画着什么。
我悄悄凑近窗户缝瞄了一眼。
那是炭刷的磨损图谱。
每一个切角,每一道划痕,都被他用极其笨拙但精准的线条记录下来。
而在那张图纸的边角下,压着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小册子——《1958年鞍钢电工安全守则》。
封面上,“安全”两个字旁边,被人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个圈,旁边批注着一行狂草:“人命关天,手底下要有准。”
我没进去打扰他,默默退了回来。
在这个除了口号就是废铁的年代,有些人把技术当饭碗,有些人把它当梯子,而像老罗这样的人,把它当成了命。
就在我转身准备锁门的时候,车间外那条满是煤渣的路上,两道刺眼的车灯光柱像利剑一样劈开了夜色。
那是一辆没挂地方牌照的吉普车,发动机的声音低沉有力,一听就是经过特殊改装的军用品。
车还没停稳,我就看见副驾驶的门被推开了,一条军绿色的裤腿迈了下来,皮靴踩在煤渣上,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废料组?
我眯起眼,借着月光,看见那个身影径直走向了那块写着“闲人免进”的牌子,手里好像还拎着个档案袋,封口处那枚火漆印章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