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训车间的门轴缺油,推开时总会发出那种让人牙酸的“吱呀”声,但今天这动静刚起个头,就被一股更令人心烦意乱的低频震颤给盖过去了。
那声音听着不像是机器运转,倒像是谁把一只巨大的马蜂捂在了铁皮罐子里,闷闷的,顺着水泥地直往脚心钻。
顺着声源往角落一瞅,老罗正蹲在地上,那姿势跟平时蹲在车间门口抽旱烟没两样,只不过这次手里没烟,那只长满老茧的耳朵死死贴在那块昨晚刚完工的教学板上。
而那个震源,竟然是陈秀云昨晚亲手摁进去的那枚双稳态簧片。
此时这小东西正跟抽了羊癫疯似的,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疯狂抖动,那频率快得肉眼只能看见一团虚影。
“别碰。”
我刚想上去按住那玩意儿,老罗头都没抬,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这频率像六三年一钢厂高炉报警器炸响前的那半分钟。”
我收回伸出去的手,心里咯噔一下。
老罗嘴里的“像”,基本上就是“是”。
六三年那场事故是因为温控失灵,而现在这枚簧片在没有任何电源驱动的情况下发疯,唯一的解释就是昨晚到现在巨大的昼夜温差,让这块经历了无数次折叠锻打的废料金属,产生了某种临界的应力释放。
说人话就是,这铁片子那是“睡醒了”在伸懒腰,劲儿使大了。
“秀云,过来。”我冲着刚进门正在换工装的陈秀云招了招手。
这丫头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肿着,显然昨晚没睡踏实。
她走过来,看见那枚疯癫的簧片,并没有像常人那样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没急着上手,而是闭上眼,把脸凑过去。
那簧片震动带起的微风,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得一颤一颤的。
三秒钟。
她那只残疾的左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在空中虚抓了一把,然后指尖轻轻点在了教学板边缘的一颗铜铆钉上。
也就是蜻蜓点水的一下。
“它不是坏了。”陈秀云睁开眼,声音干脆得像是在说这就去打饭,“它是在找接地回路,它想通电。”
我眉毛一挑。
这就有点意思了。
这枚簧片以前是某个继电器里的核心部件,干了几十年“通断”的活儿。
现在虽然成了废料,但那股子早已刻进晶格里的电磁记忆还在。
温差一变,由于热胀冷缩导致内部电势差微变,它本能地想要寻找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回路来释放能量。
这叫“记忆惯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这铁疙瘩成精了。
“拆下来,上示波器。”
我当机立断,从工作台上把那台同样是拼凑出来的简易示波器拽了过来。
几根探针夹上去,示波器那块绿莹莹的屏幕上瞬间拉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跟心电图室里垂死病人的最后挣扎差不多,杂波满天飞。
“手。”我冲陈秀云扬了扬下巴。
陈秀云从兜里掏出那块浸透了胡杨汁和凡士林的破布,细细地缠在左手仅剩的指头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大拇指指腹按住了簧片根部三分之一处的一个黑点。
那里有一块极小的锈斑,是岁月留下的疤。
就在她按下去的瞬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屏幕上那些狂乱的杂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撸平了,瞬间变成了一道道规整得让人想哭的标准方波。
起伏有序,节奏稳定,就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它认这丫头的体温。”
老罗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从那油腻腻的工具包里掏出半截发硬的旧电话线,“当年在鞍钢,我就跟那帮苏联专家吵过。我说这金属是有记性的,张三开出来的机床,李四去摸就得打颤。这上面沾了谁的汗,吃了谁的劲儿,它心里都有数。”
这时候,那帮刚进厂的学徒工陆陆续续都到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跟看大戏似的。
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坏主意。
“都过来!”我喊了一嗓子,指着那台示波器,“今天第一课,谁能把这波形给我按平了,中午红烧肉我请。”
这帮半大小子一听红烧肉,眼珠子都绿了。
最先上来的是个叫王大力的愣头青,仗着手劲儿大,上来就用指头死死摁住簧片。
结果那示波器上的波形非但没平,反而直接炸成了一团绿雾,那簧片在他手底下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吓得这小子一哆嗦,差点没坐地上。
接连上来三个,全是这德行。
不是劲儿大了把频率压死,就是位置不对触发了更剧烈的谐振。
“看好了。”
我没解释,只是冲陈秀云点了点头。
这次陈秀云没做准备动作,她是下意识地一抬手,那动作快得根本没过脑子,就像是你快摔倒时本能地去撑地一样。
指尖轻触,波形瞬间拉直。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那示波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看懂了吗?”
我扫视着这群目瞪口呆的生瓜蛋子,“图纸上写的‘按压’,是死参数;但在咱们这儿,这叫‘问候’。你得先问它哪儿不舒服,它才肯听你的话。”
我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狠狠写下一行大字:从今天起,所有自制教具,必须留一道只有“手感”能解的暗扣!
那是技术壁垒,也是保命符。
如果连这道扣都解不开,将来上了战场修大炮,那就是给敌人送人头。
这一天,实训车间的气氛格外诡异。
没人再敢大大咧咧地在那拧螺丝,一个个都跟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废旧零件上摸索,生怕把哪块铁给“惹毛”了。
黄昏时分,夕阳像泼了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
工人们都去食堂抢馒头了,车间里空荡荡的。
我没走,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独自坐在那块教学板前,想测试一下这簧片在持续震动下的疲劳极限。
示波器上的波形一直很稳定,枯燥得让人犯困。
突然,那波形变了。
不再是那种机械的方波,而是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顿挫。
滴、滴、哒——哒——哒。
两短,三长。
这节奏感太强了,根本不是自然界的随机震动。
我猛地抬起头,顺着这股节奏看向窗外。
车间的玻璃窗外,陈秀云正站在夕阳的余晖里。
她没有说话,那只残疾的左手正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窗框的木棱。
她的眼神隔着玻璃,穿过飞扬的尘埃,直勾勾地盯着我,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怯懦和自卑,只有一种经过烈火淬炼后的坚定,亮得吓人。
那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这机器不是死的,只要人还在,心跳就能传导进去。
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老罗。
这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但在教学板的那个角落里,放着一块新磨出来的电机炭刷。
黑黝黝的炭刷柄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那是老一辈工匠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嘱托:
“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