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就像一道圣旨,直接拍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厂部关于试点手感工程技工培养模式的通知。
名字挺唬人,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把陈秀云那个沾满油污的铁皮本子,供进那间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保密室,还要整理成正儿八经的教材。
林小川捧着文件,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那股兴奋劲儿简直像是自己考上了状元。
师父,这可是咱们处理组的翻身仗啊!
他一边嚷嚷一边就要去抢那个铁皮本,我现在就去誊抄,必须用最工整的仿宋体,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我都给它描金边!
慢着。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了本子的封皮。
林小川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这东西确实是宝,但你得先问问正主。
我转头看向正缩在角落里啃窝头的陈秀云,愿不愿意让她的盐水绕线法变成铅字,锁进那个只有极少数人能看见的铁柜子里。
陈秀云放下窝头,擦了擦嘴角的渣子,眼神有些发直。
她慢慢走过来,手在那冰冷的铁皮封面上摩挲了很久,像是在摸一张这就将离别的脸。
忽然,她翻开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写参数,也没画电路图,而是用炭笔勾勒了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穿着破棉袄的男人,正佝偻着背在煤油灯下给漆包线缠胶布。
画得很粗糙,线条却很深,每一笔都像是刻进去的。
旁边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土法子不上台面,但能救命。
这是我爹。
陈秀云的声音很轻,却也没什么颤音,以前在乡下,他就是靠这手野路子,把大队那个总是罢工的抽水泵一次次救回来的。
那时候没仪表,没数据,他就是靠手摸,靠耳朵听。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种敢直视我的锐利:林总师,如果这本子印成了正规教材,那些乡下的电工,还能照着它改收音机、修水泵吗?
保密室的大门,可不是给大队电工开的。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要知道,一旦这玩意儿变成了国家标准,那就全是公差等级、阻抗系数,全是冷冰冰的微积分。
乡下师傅看不懂,也没资格看。
陈秀云的手指猛地扣紧了书页,指关节泛白。
那我不交。
她把本子往怀里一抱,倔得像头驴,这是用来救急的,不是用来供着的。
林小川急得在那抓耳挠腮:哎呀我的姑奶奶,这是组织决定!
再说了,进了保密室那是荣誉
闭嘴。
我瞪了林小川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两叠崭新的信纸,往桌上一拍。
谁说只能有一本?
我点了根烟,在那缭绕的烟雾里眯起眼:保密室要的是能打仗的参数,那咱们就给它一本《军工精密导则》;至于乡下电工要的
我指了指另一叠信纸:你可以另写一本,就叫《野路子电工入门》,署个化名。
陈秀云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两盏通了电的小灯泡。
那一夜,办公室的灯光就没灭过。
我们三个人像是做贼一样,把那个铁皮本的内容大卸八块。
属于军工的那部分,我们将感官描述全部量化。
比如手感发粘,被翻译成了阻抗容差0003欧姆;声音沉闷,变成了低频震荡波形图。
这部分看着高大上,透着股生人勿进的寒气。
而那本《野路子》,画风就完全变了。
麻绳两股,吃劲儿七分。
盐水三勺,半浑不浊。
这种话要是让那帮科班出身的工程师看见,估计得气得吐血,但对于那些手里只有一把老虎钳的野路子师傅来说,这就是真经。
后半夜,林小川负责排版。这小子一边抄一边在那吸溜冷气。
师父,你看这页。
他把《野路子》的附录递到我面前,这丫头偷偷加了私货。
那是一页左手单指绕线口诀,字迹不如前面工整,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左手写的。
食指勾,拇指顶,心别慌,气要平。断指不可怕,怕是心没绳。
我看着那几行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不是技术,这是这丫头把自己的命摊平了给人看,告诉后来人:就算你是个废人,也能把活干漂亮。
第二天送审的时候,保密干事老赵戴着白手套,一脸严肃地接过那本厚厚的《军工精密导则》。
按照规定,原始草稿必须当场销毁,或者列为绝密永久封存。
老赵指了指那个破烂的铁皮本,这东西留不得,上面太多土话,容易造成技术误读,得烧。
陈秀云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下意识想去抢,被我按住了肩膀。
烧可以。
我冲老赵笑了笑,递过去一根烟,但能不能容我们做个最后的告别仪式?
毕竟是心血,让孩子留个念想。
老赵犹豫了一下,看在烟的份上,点了点头:五分钟,就在这儿处理。
我转身给陈秀云使了个眼色。
她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的是昨晚我在胡杨林里特意捣碎的树汁。
这不是墨水,这是戈壁滩的血。
她没有哭,动作飞快地用毛刷蘸着那褐色的汁液,在那本即将被处决的铁皮本的每一页上用力刷过,然后将几张空白的宣纸狠狠压上去拓印。
胡杨汁有个特性,遇氧变色,干了之后就像是烙铁烫上去的,水洗不掉,火烤不化。
真东西,得留在人手上,不在柜子里。
我凑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五分钟后,我在废纸篓里点了一把火。
不过烧的不是那个铁皮本,而是我昨晚连夜做的一个只有封皮的假货。
那火焰舔舐着纸张,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映照着老赵满意的脸,也映照着陈秀云怀里那个已经拓印完、虽然空了却依然沉甸甸的铁皮壳子。
夜深了,风很大。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把那本即将发往民间的《野路子电工入门》的手抄原稿拿了出来。
在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进去一张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泛黄纸片。
那不是什么高科技芯片,那是1962年冬天,我刚穿越过来快饿死的时候,在废品站的垃圾堆里画的第一张图纸——一张教人如何利用废铁片把窝头切得更薄、看着更多的图纸残片。
技术这东西,从来都不是为了炫技。
我把这张代表着饥饿与求生的残片,轻轻夹进了书的扉页,就在那句土法子能救命的下面。
如果没有饿过肚子,就算给你全套的图纸,你也造不出有灵魂的机器。
我合上书,走到窗前。
楼下的月光里,陈秀云正抱着那个只剩下铁皮外壳的本子站着。
她没回宿舍,而是正借着月色,用针线往那个空荡荡的本子里缝东西。
我仔细看了一眼,笑了。
那是昨晚被剥下来的、一块粗糙坚硬的胡杨树皮。
她把树皮缝进了书脊,像是在给这段记忆装上一根永远折不断的骨头。
风吹过,那本空书里的树皮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语。
我并不知道,这本看似荒诞的《野路子》,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就像此时此刻,我办公桌的一角,已经放好了一个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十个地址,那是方圆百里内,所有公社农机站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