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装配间里本来静得能听见老鼠磨牙,突然冒出一阵类似蜜蜂钻进铁罐子的嗡鸣声。
这声音我熟,自激振荡。
新装的感应绕组在“空转”,没带负载却自己跟自己较上劲了。
这就像一个人闲得发慌,非得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个狗吃屎。
我没拉警报,也没喊电工班那帮大嗓门,只是走到门口,冲着正在角落里借着走廊灯光死磕俄文说明书的陈秀云招了招手。
“带上你的铁皮本,进场。”
陈秀云现在的反应速度快多了,像只听见哨声的兔子,夹着本子就钻进了装配间。
那股子嗡鸣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痒。
“别慌,先听。”我抱着胳膊靠在控制台上,点了根没火的烟叼在嘴里,“给你三分钟,告诉我是谁在闹脾气。”
陈秀云没动。她站在那台巨大的机组面前,闭上了眼。
那只残缺的左手垂在身侧,食指和拇指无意识地搓动着,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现在的她,看起来不想个修机器的,倒像是个正在听诊的大夫。
一分钟。两分钟。
突然,她动了。
她没去摸那些复杂的仪表盘,而是蹲下身,把那只左手贴在了机壳最底部的散热鳍片上。
那是整个机组震动最微弱的地方,常人摸上去就是一块冷铁,但在她手里,那就是脉搏。
她的手指顺着那条冰冷的金属棱线游走,滑过一个个螺栓,最后停在了第三个接地点附近。
“找到了。”
她猛地睁眼,那一瞬间眼神亮得吓人。
她飞快地翻开那个宝贝铁皮本,哗啦啦翻到中间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几行鬼画符似的记录。
“这动静,跟我第七次用盐水绕线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喘着气,声音里透着股兴奋,“不是线圈本身的问题,是相位!接地回路的相位偏了,而且是反向偏移!”
这时候,大铁门被推开一条缝,老罗探了个脑袋进来。
他估计是起夜撒尿听见动静了,披着件旧棉袄,一脸警惕。
看见我和陈秀云在这儿,老罗本来想说什么,但一瞅见陈秀云蹲在地上的姿势,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秀云已经不管不顾了,她抓起一根炭笔,直接在地上的水泥地上画了起来。
横线,竖线,波浪线。
那是等效电路图。
要是让厂里那帮科班出身的工程师看见,估计得气晕过去。
这图画得太野了,根本不讲究制图规范,但那逻辑闭环却严丝合缝得像个铁桶。
“这三个点。”她在地上重重地圈出三个位置,“一号点是虚的,二号点看着实,其实是个电容陷阱。你看我蹲这儿的角度”
她一边比划一边说,把自己的身体倾斜角度直接换算成了等效电容值。
这听着简直是天方夜谭,什么“身体侧倾十五度等于002微法”,简直像是跳大神。
但我没笑,老罗也没笑。
老罗慢慢走进来,蹲在那个鬼画符一样的图边上看了半天。
这老倔驴的眉头先是拧着,然后一点点松开,最后竟然露出了一丝见了鬼的表情。
“操”老罗低声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他那个贴身藏着的万用表。
但他没自己测,而是把表递给了陈秀云。
那一瞬间,我看见陈秀云愣住了。
那是老罗的命根子,平时连徒弟都不让摸一下。
更绝的是,那两根表笔的手柄上,缠着一圈圈细密的麻绳——那是典型的胶东农村编法,防滑吸汗,跟陈秀云家乡那种编筐的手法一模一样。
“用这个测。”老罗闷声闷气地说,“炭笔画的不准,用表再过一遍。”
我站在控制台后面,没插手这场“新老交接”。
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了示波器的历史数据流。
当陈秀云把表笔搭在第二接地点,并且斩钉截铁地说出“接地不良,阻值飘忽”的时候,我按下了红色的记录键。
屏幕上,那条原本乱窜的波形图瞬间被捕捉定格。
“丫头,记着。”我隔着空气对她说,“从现在起,你的每一次判断,不再是瞎猫碰死耗子。这是‘手感档案’的第一份活体样本。”
陈秀云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修的问题。
这种相位偏移导致的震荡,最难搞的就是那个焊点。
多一分锡,电容就变;少一分热,那是虚焊。
“我来。”
老罗突然抢过陈秀云手里的烙铁。
但他没像往常那样用那只满是老茧的右手,而是别别扭扭地把烙铁换到了左手。
“老罗,你这是干啥?”陈秀云吓了一跳,“您左手”
“闭嘴。”老罗瞪了她一眼,“按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角度参数,是不是得这方向进?”
他在模仿陈秀云的手感。
他在用一只他不擅长的手,去强行复刻一个残疾学徒工那种独特的、被逼出来的“手腕回旋轨迹”。
焊锡丝触碰到接点的瞬间,冒起一股青烟。
“滋——”
就在那滴锡液凝固变亮的一刹那,那讨厌的嗡鸣声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世界清静了。
老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烙铁一扔,满头的大汗顺着他那张橘子皮似的老脸往下淌。
他看起来像是刚跑完五公里越野,那只左手还在微微发颤。
“真他的邪门。”他嘟囔着,从工具包最底层摸出半截铅笔。
他一把抓过陈秀云那个还在地上的铁皮本,翻到最后一张空白页,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鞍钢那次事故后,我就想不通。”老罗把本子扔回给一脸懵逼的陈秀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今天我看明白了。手是死的,心是活的。只要心不死,手断了也能连上。”
这时候天还没亮透,窗外是那种死灰色的白。
“都别走。”
我从控制台上跳下来,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
这柜子平时谁都不让碰,连张副厂长都好奇里面装的是啥机密文件。
我转动密码盘,咔哒一声,沉重的柜门开了。
里面没有什么金条,也没什么绝密蓝图。
只有一叠泛黄的、边角都卷起来的信纸。
那是1963年,也就是我刚穿过来那会儿,在废品站那些最难熬的夜里,用炭条和烟盒纸记下来的东西。
我把那叠纸放在陈秀云那个已经没法看的铁皮本旁边。
“这是我不当人的那半年,把几十台废旧机床拆了装、装了拆,用命换回来的振动频率表。”
我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怪胎,“从今天起,你们俩给我干个私活。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整理出来,搞一套‘手感图谱’。我要把这些摸得着看不见的东西,变成谁都能学的教材。”
陈秀云颤抖着手翻开那叠信纸的第一页。
那上面没有高深的公式,只有用最粗鄙的大白话写着的一行标题,炭迹力透纸背:
——《饿出来的精度》。
就在这时,窗外透进第一缕阳光,照在桌上那本日历上。
我扫了一眼日期,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行了,收工。”我把烟头吐进垃圾桶,眼神飘向了窗外远处那片被晨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胡杨林,“拿上铲子,咱们去林子里挖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