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里夹着的,不光是沙尘,还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像是老天爷要发烧的前兆。
我没接老罗的话茬,只是转过身,看着陈秀云那双在月光下亮得发贼的眼睛。
她刚才问我啥?
问我是不是也被人说过手笨?
我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贴身的衬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硬疙瘩,往陈秀云手心里一拍。
“这是啥?石头?”这丫头愣了一下,借着月光想看清楚。
“咬一口试试。”我点了根烟,似笑非笑。
陈秀云还真就试了,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差点没把她的大牙给崩飞了。
她捂着腮帮子,一脸惊恐地看着那个上面留着浅浅牙印的硬块。
“这是62年的玉米面窝头,那是咱们厂废品站最‘硬’的流通货币。”
我把那块像化石一样的窝头拿回来,手指在那个因为受潮又风干而裂开的缝隙处轻轻一抠。
那里面,居然并不是实心的。
像剥洋葱似的,我从这块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芯子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半张油纸。
那纸已经脆得不像样了,上面满是暗红色的汗渍和霉点,但借着月光,依然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俄文和数字。
“这是”陈秀云凑近了,瞳孔猛地一缩,“c620车床的主轴公差表?”
“那时候我成分不好,连车间大门都不让进,别说摸机床了,连闻闻机油味都得看保卫科脸色。”我弹了弹烟灰,眼神飘向远处漆黑的厂房轮廓,“可我想学啊,咋办?我就去废品堆里翻。这半张图纸是从一个报废的仪表壳夹层里抠出来的。”
我指着那张纸上几个被摩挲得几乎看不清的数字:“那时候饿啊,真饿。我就把这图纸包在最后一口舍不得吃的窝头里,揣怀里。白天我在废料堆里捡铜屑换口粮,晚上我就对着煤油灯,把这上面的每一个公差数据往脑子里刻。”
“你看这几个数字,003,005。”我抓起陈秀云那只残疾的左手,让她摸那张纸背面凸起的压痕,“我没有机床练手,就在脑子里转。我想象我的手指头就是刀头,空气就是钢材。我把这组数据背了三千遍,手指头在空气里虚划了三万遍。磨出血泡,结痂,再磨破,最后磨出了一层老茧。”
陈秀云听傻了,那张单薄的油纸在她眼里仿佛有千斤重。
“丫头,你记着。”我收起那半张图纸,重新塞回那个铁硬的窝头里,“所谓的‘神手’,不是老天爷赏饭吃。那是被绝境逼得没办法了,把命填进去,才换回来的那一点点‘手感’。不是手巧,是饿怕了,也是吓怕了。”
这一夜,戈壁滩的风依然在吼,但陈秀云没再说话。
她只是死死攥着那本铁皮本,眼神比这大漠的夜还要深沉。
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我没带陈秀云去整洁明亮的总装车间,而是把她领到了厂区最西北角的那个塌了一半的废料棚。
这里堆着的东西,比她的年纪都大。
全是60年代初期淘汰下来的苏式继电器,还有那几台如同死尸般躺在角落里的老式变压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霉变机油混合的怪味,呛得人直咳嗽。
“闭眼。”
我指着那堆像乱麻一样的继电器线束。
陈秀云二话没说,黑布条往眼上一蒙。
“摸这组触点。”我随手指了一个锈成红褐色的老家伙,“别用脑子想电路图,就用你的手告诉我,哪三个点之间的阻值最稳?”
陈秀云的手伸了出去。
那只残缺的左手在那些冰冷、粗糙甚至带着毛刺的金属丛林里游走。
因为看不见,她的动作反而少了几分犹豫,多了几分动物般的直觉。
一分钟后,她的指尖停在了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锈蚀点上。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她的声音很轻,但透着股确信,“这里的铜绿虽然厚,但底下的金属疲劳度最小,咬合最紧。”
我掏出万用表,两根表笔往上一搭。
指针稳稳地停在了中间,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成了。”我收起表,看着她摘下黑布条时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爹当年教你用盐水试灯泡,其实就是用了接触电阻的最小路径原理。他不懂欧姆定律,但他懂怎么让电走得顺亮。你的手,记住了这种‘顺’的感觉。”
就在这时,林小川夹着个文件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脑门上全是汗。
“师父!‘手感档案’的数据我都整理好了!”他挥舞着手里的几张表格,“咱们是不是找那个搞计算机的小刘,把这些数据录进穿孔卡带里?这样以后查阅也方便,这叫数字化管理!”
“停。”
我摆了摆手,指了指陈秀云怀里的铁皮本,“数据可以录,但这些‘手感’,必须手抄。”
“啊?”林小川愣住了,“这都啥年代了,还手抄?效率多低啊。”
“机器会坏,磁带会消磁,纸放久了会烂。”我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但人记在肌肉里的东西,就算地震把你埋了,只要手还能动,那种感觉就还在。这叫肌肉记忆,懂吗?”
我指着陈秀云昨晚画的那张“断线修复七式”草图:“把这个,誊写三份。用咱们特制的油墨,写在油毡纸上。一份存档,一份贴在实训台,最后一份”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胡杨林:“埋进那棵最大的胡杨树根底下。那是咱们这一脉的规矩。”
林小川虽然一脸不解,但看我脸色严肃,也没敢多嘴,老老实实地蹲在废料堆旁,开始在那本新的铁皮本上抄写。
日头西斜,废料棚里的光线变得昏黄而暧昧。
我处理完几个技术科的文件,把林小川打发走了,特意留陈秀云一个人在那儿“悟道”。
这丫头也是个轴人,对着那堆破铜烂铁摸了一下午,手指头全是黑油泥。
忽然,她在一堆锈死的继电器壳子夹缝里,抠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型簧片,形状古怪,像是个扭曲的“w”。
陈秀云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飞快地翻开自己的铁皮本,翻到第十九页——那上面画着一个她只在理论书上见过,却从未摸过实物的结构图。
“双稳态触发结构”她喃喃自语,指尖在那枚簧片上反复摩挲,感受着那个特殊的回弹力度。
书上说这东西早就淘汰了,没想到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居然藏着活生生的教具。
那种理论与触感瞬间贯通的电流感,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攥紧那枚簧片,像是个捡到了钻石的财迷,疯了一样冲出废料棚,直奔我的办公室。
“林总师!我找到了!我知道那个力度的临界点在哪了!”
她冲到办公室门口,还没进门就喊了起来。
可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那盏台灯还亮着。
桌子上,压着一张刚写好的纸条,墨迹还没干透。
陈秀云喘着粗气,拿起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既认得这弹簧的脾气,明早六点,带上你的铁皮本去一号装配间。有个‘坏脾气’的大个子,等着你去给它顺顺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