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厂技术科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阳光透过没擦净的玻璃窗,照得空气里的浮尘像是乱舞的苍蝇。
坐在我对面的副厂长姓张,人送外号“张标尺”。
这人不管是吃饭还是走路,仿佛手里都拿着把游标卡尺在量,稍有偏差就要炸毛。
此刻,他正用食指关节敲着桌上那份《手感档案》,力道大得那搪瓷茶缸盖子都在跟着跳舞。
“林总工,咱们是搞军工,不是搞气功!”张副厂长推了推那副厚得像啤酒瓶底的眼镜,唾沫星子横飞,“什么‘湿接法’、什么‘三指震感’,这简直就是就是乱弹琴!要是上级知道我们拿这种凭感觉的东西当教学大纲,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必须马上停掉!”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几个技术员缩着脖子,生怕战火烧到自己眉毛上。
我慢悠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冲门口喊了一嗓子:“小川,把‘家伙’抬进来。”
门被撞开,林小川和两个壮实的学徒工哼哧哼哧地抬进个大家伙——一台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的振动台。
这玩意儿原本是用来测坦克履带疲劳度的,现在上面并排固定了十组绕线样本,底下接着一台刚从苏联专家楼里“顺”来的双踪示波器。
“张厂长觉得这是玄学,那咱们就让科学说话。”我招了招手,陈秀云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手里攥着那根用了半宿的盲杖,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脸色白得像张纸,显然是被这满屋子的领导吓着了。
“别怕。”我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把你昨晚那股子跟老天爷较劲的狠劲拿出来。怎么练的,就怎么敲。”
陈秀云深吸一口气,那只残疾的左手颤巍巍地搭上了振动台的操作杆。
“开始!”
随着我一声令下,振动台嗡的一声启动了。
正常的工艺规程是“三短两长”,也就是“哒-哒-哒——哒——哒——”,这是为了配合流水线的进料节奏。
但陈秀云的手指不一样。
因为缺少两根手指的支撑力,她必须先用两下短促的爆发力借势,再拖出三下长音来稳住重心。
“哒-哒——哒——哒——哒——”
清脆的敲击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回荡,节奏怪异得像是瘸子在跳踢踏舞。
张副厂长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刚想张嘴呵斥这不合规矩,林小川突然把示波器的屏幕亮了出来。
“各位领导请看!”
那绿莹莹的屏幕上,两道波形线正在疯狂跳动。
上面一道是标准工艺的样本线,下面一道是陈秀云刚刚敲出来的实时线。
奇迹发生了。
虽然敲击的节奏听起来天差地别,但那两道波形在经过短暂的起步震荡后,竟然像两两条纠缠的蛇,死死地咬合在了一起。
波峰对波峰,波谷对波谷。
“相位偏移003秒,频率重合度998。”我指着屏幕上的读数,盯着张副厂长的眼睛,“机器是瞎子,它看不见操作工有几根手指头,它只认震动频率对不对。只要频率对了,这零件就是合格的。”
张副厂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像吞了个苍蝇。
我趁热打铁,把那摞厚厚的波形图数据库往桌上一摊:“这是这三个月来,所有‘歪瓜裂枣’的测试数据。事实证明,所谓的‘手感’不是玄学,那是人体为了适应物理规律,逼出来的生物本能。这叫代偿机制,懂吗?”
“代偿机制”张副厂长喃喃自语,气势虽然弱了,但眼神里还是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装哑巴的老罗突然站了起来。
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这老倔驴从怀里那个贴肉的衬衣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油渍麻花的笔记本。
那本子太老了,皮都要掉光了。
他翻开其中一页,纸张已经脆得发黄,上面画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图表,旁边标注着日期:1958年10月,鞍钢。
“当年我在鞍钢带徒弟,也想搞这么个东西。”老罗的声音嘶哑,手指在那张模糊的振幅图上摩挲着,“那时候没有这高级的示波器,我就让人把手贴在水缸上,看水波纹。结果结果被人说是搞封建迷信,本子差点让人给烧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居然有了点水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台示波器:“要是早有这玩意儿我那两个因为操作失误炸断手的徒弟,或许就不用残废了。”
会议室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我没说话,走过去双手接过那个本子,动作比接上级的红头文件还郑重。
“老罗,这本子我要了。”我转头看向林小川,“把这本笔记复印存档,编号‘历史卷宗001’。谁敢说这是迷信,让他来找我林钧辩论物理学。”
张副厂长看着那个本子,又看了看屏幕上那条顽强重合的绿色波浪线,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行吧。”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既然有数据撑腰,那就先搞个试点。但是林钧,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影响了下个月的交付进度,我唯你是问!”
“成交。”
散会后,我没让他们回车间,而是把那帮新徒弟全都带到了胡杨林。
正午的太阳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
我蹲在一棵胡杨树下,用工兵铲小心翼翼地把昨天埋下去的那截铜线挖了出来。
才过了一天一夜,那截埋在湿沙层里的铜线周围,竟然已经缠绕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根须。
那是胡杨树的新根,为了汲取铜线上那一点点冷凝水,它们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不放。
“看见了吗?”我把那团带着泥沙的根系展示给众人,“树不懂什么叫材料学,但它知道怎么跟铜线共生。它的根须长得不直也不圆,全是扭曲的,但每一根都恰好卡在铜线的螺纹里。”
陈秀云凑得最近,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什么神迹。
“人也一样。”我拍了拍手上的土,“你们的手感也是这么长出来的。从今天起,咱们玩个新游戏。每个人把自己绕的线圈埋在这个林子里,位置自选。”
我环视了一圈这帮年轻稚嫩的脸庞:“一个月后咱们来挖。谁的线圈周围根系缠得最密、抱得最死,谁就是咱们厂第一批‘手感导师’。这说明你的线绕得连树都觉得舒服,那就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这帮小子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个个像是要把这片林子看穿。
入夜,戈壁滩的风又开始狼嚎。
我没回宿舍,就在胡杨林的边缘支了个马扎,借着清冷的月光整理今天的实验数据。
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我提笔写下标题:《手感量化三要素》。
“频率稳定性、触觉反馈延迟、环境干扰容差。”
写完这三行字,我停住了笔,点了根烟。
烟雾在月色下袅袅升起,我脑子里盘旋着白天老罗那个颤抖的眼神。
技术这东西,有时候是冰冷的公式,有时候却又是滚烫的人心。
要把这两者揉在一起,太难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踩在干枯的胡杨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没回头,嘴角微微勾起。
“怎么?那个‘两短三长’的节奏还没练熟?”
身后沉默了片刻,才响起陈秀云怯生生的声音。
“熟了。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给自己鼓劲,“林总师,我就想问问您当年刚学徒的时候,是不是也被人说过‘手太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