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警报声像把生锈的锯子,硬生生把凌晨三点的夜空锯开一道口子。
我从行军床上弹起来的时候,外面的走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主变电站跳闸,意味着整个厂区的生产线瞬间成了没气的皮球,那几台刚调试了一半的精密磨床要是这时候轴承抱死,我这几个月就算白干了。
冲进变电站,一股子浓烈的焦糊味直冲天灵盖,那是绝缘皮烧穿特有的味道,混着车间里常年不散的机油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值班的老电工急得满头是大汗,也不管外面零下十几度的天,手里攥着图纸直哆嗦:“林总,查不出啊!高压侧没问题,低压侧也没短路,但这闸就是合不上,一合就炸!”
我没废话,一把抢过手电筒,光柱在黑乎乎的设备间里乱扫。
这种莫名其妙的跳闸,十有八九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出了妖蛾子。
光柱最后停在了地基那个预留孔上——那是昨天陈秀云刚做完测试的三号感应绕组。
此时,那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上了年纪的师傅。
有人拿着扳手敲敲打打,有人抱着胳膊冷笑。
“我就说新法子不牢靠。”一个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丫头片子手软,绕出来的线虚头巴脑的,这下好了,这才过了一夜就趴窝了。还是得按老规矩来,咱这军工活儿,哪容得下花拳绣腿。”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我看见陈秀云站在角落里,脸色煞白,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过来。”我冲她招了招手,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那些闲言碎语停下来。
陈秀云咬着嘴唇走过来,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怕什么?”我把手电筒塞给她,“是你绕的线,就得你去摸它的脉。现在,给我找出这那是哪儿病了。”
周围一阵骚动,几个老师傅刚想开口阻拦,被我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陈秀云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一把扯掉了手上那块浸过胡杨汁的防护布,那是昨天我特意让她裹上的。
现在的戈壁滩深夜,那铜线冷得跟冰坨子一样,粘上就能撕下一层皮。
但她没犹豫,那只残疾的左手赤裸着伸了出去,像条灵蛇,在那团焦黑滚烫与冰冷交织的线圈里穿梭。
这就是她在那本铁皮本上练出来的本事——人的皮肤对温差的感知,有时候比那些迟钝的仪表要快半拍。
十秒。
陈秀云的手突然停在一处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绝缘胶皮上。
“这儿。”她声音有些哑,但透着股斩钉截铁,“里面铜芯断了,外皮没裂。但这块比别的地方热一丝丝,那是虚接打火烧出来的热度。”
“胡扯!”旁边的老罗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那皮子新崭崭的,怎么可能断里面?”
他不信邪,掏出万用表往那两头一搭。
表针死死趴在零刻度上,动都不动。
老罗的眼珠子瞪圆了,像是见了鬼。
他还真把那段线皮剥开了一点,里面那根粗铜芯果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属疲劳断裂,断面整齐得像是被鬼剃头。
“神了”老罗嘟囔了一句,老脸有点挂不住。
病因找到了,可麻烦才刚开始。
这是特种低阻抗铜线,库存本来就见底,这会儿更是连根毛都找不出来。
要想修,就得换整段。
老罗二话不说,拎起钳子就要往旁边的备用回路走:“拆旧线!先把这关过了再说,生产任务压死人啊林总!”
“站住。”
我喊住了老罗,转头看向还在盯着断线发呆的陈秀云。
“还记得你那个被我没收的铁皮本吗?”我盯着她的眼睛,“你说你在家没条件,用麻绳蘸盐水练手感。那你知不知道,当初你爹那个乡村电工,在没线的时候是怎么让灯泡亮的?”
陈秀云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炸出来的火花。
“电解液”她喃喃自语,“湿法桥接。”
周围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但我看见这丫头已经动了。
她没去领料,而是直接冲向墙角的废料堆。
捡了几条沾满油污的废弃帆布条,又跑到水槽边,抓起一把平时用来腌咸菜的粗盐,哗啦一声撒进了冷却水桶里。
“你要干什么?作法啊?”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八级工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赵师傅,厂里出了名的“老虎钳”,那是把规矩刻进骨头里的人。
“这简直是瞎胡闹!”赵师傅指着正在往帆布条上抹盐水的陈秀云,手指头直哆嗦,“这是军品线!是用在精密感应上的!你弄一堆破布烂盐巴糊弄鬼呢?出了事谁负责?你负得起吗?”
陈秀云的手抖了一下,那一勺盐水洒出来半勺。
我走过去,挡在她和赵师傅中间,从兜里掏出烟盒,慢条斯理地敲出一根,没点。
“现在,这就是军品线。”我看着赵师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赵师傅,您是行家,应该知道导电的本质是什么。电子不管它是走在铜上还是走在盐水里,只要路通了,阻抗对上了,它就认。责任不在方法土不土,在于人懂不懂原理。”
说完,我转身冲陈秀云吼了一嗓子:“愣着干嘛?等上菜呢?动手!”
陈秀云一咬牙,那种被逼急了的狠劲儿又上来了。
她把那浸透了高浓度盐水的帆布条,像包扎伤口一样,一层层紧紧缠绕在断裂的铜线两端。
每一次缠绕,她的左手都会怪异地扭曲一下,那是为了挤出多余的水分,保证接触面的紧实度。
“第一层,阻抗偏大。”我盯着手里的便携式电桥。
“再紧!”
“第二层,下降百分之十。”
“再来!”
这种土得掉渣的“湿敷法”,硬生生把一个物理断点变成了一个化学导通点。
车间里静得只能听见陈秀云粗重的呼吸声和帆布摩擦的沙沙声。
“阻抗归零,通道闭合。”
我看了一眼读数,把电桥一收,“林小川,把这个数据记下来,入档‘手感档案’,编号007。”
“合闸!”
随着我一声令下,值班电工战战兢兢地推上了闸刀。
“嗡——”
熟悉的电流声再次响起,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重新开始呼吸。
仪表盘上的指针跳动了两下,稳稳地停在了绿色区域。
通了。
赵师傅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看了看那团裹着破帆布的接头,又看了看满手盐水渍的陈秀云,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开了染坊。
最后,这位倔了一辈子的八级工什么也没说,背过身去假装整理工具箱。
但我分明看见,他那个平时宝贝得不行的铝饭盒盖子底下,压着的一叠全国通用粮票,被他悄悄塞进了陈秀云敞开的工具包侧兜里。
天快亮的时候,生产线已经恢复了全速运转。
我站在控制室外的铁栏杆旁,点了根烟。
底下,陈秀云正独自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膝盖上摊着那个铁皮本,手里捏着半截炭笔,正在那上面飞快地画着什么。
我眯起眼睛瞅了瞅,那歪歪扭扭的标题写着:“断线修复七式——湿接法”。
她没发现我,也没发现老罗。
老罗像个幽灵一样,趁着她低头的功夫,默默地把一块新磨好的炭刷放在了她的小板凳脚边。
那炭刷的胶木柄上,刻着两个很难看出来的小字:接续。
这老东西,嘴硬心软。
我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两个字,心里却没多少轻松。
这一夜算是混过去了,但这土法子毕竟上不了台面,尤其是那份所谓的“手感档案”,在某些只会看红头文件的人眼里,那就是离经叛道的罪证。
上午九点,太阳还没把戈壁滩烤热,厂技术科的会议室里怕是就要炸锅了。
听说这次带队来检查的副厂长,是个出了名的“教条筒子”,最恨的就是我们这种“野路子”。
我掐灭了烟头,整了整满是褶皱的中山装衣领,朝着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走去。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