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压根没回宿舍。
戈壁滩的清晨冷得像要把人的骨髓都冻住,我蹲在胡杨林边的背风处,手里攥着一本皱巴巴的本子。
这是昨晚陈秀云落下的。
这本子有点意思,封皮是用那种包裹炮弹壳的油毡纸裁出来的,硬挺得像块铁皮。
里面的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每一页的边缘都硬邦邦的,摸上去像结了一层痂。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子咸腥味——那是被盐水反复浸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的味道。
翻开内页,里面没有半句多愁善感的日记,全是歪歪扭扭的数据。
“土电池两节,缠绕圈数50,左手三指并拢,震感微弱。”
“废收音机线圈,加阻尼,无名指麻木,失败。”
密密麻麻的这一大片,全是她用那几根残指头,跟一堆破烂儿死磕的记录。
为了找那个“手感”,这姑娘把自己当成了示波器。
我合上本子,指尖在那层盐痂上搓了搓。
这哪里是练习本,分明是一份在此地扎根的“投名状”。
回到车间时,林小川正趴在临时搭的木桌上,对着一张油印表格较劲。
那是新搞出来的“个性化备案表”。
这小子倒是听话,连夜就弄出来了,可我凑过去一瞅,差点气乐了。
还是老一套。
姓名、年龄、籍贯,最后留了火柴盒大的一块空白,写着“备注:个人操作习惯”。
“这叫备案?”我把那本带着咸味的“铁皮本”往他面前一摔,“这叫填空题。”
林小川吓了一跳,眼镜差点掉下来:“师父,按标准流程”
“这里没标准。”我打断他,顺手翻开陈秀云本子的第十七页。
那上面画着一只畸形的左手,三根手指呈一个怪异的角度卡在那个手绘的线圈轴承上,旁边用红笔重重地标注了一行字:“震频08秒,匝间无跳弧。机器不咬手了。”
林小川盯着那行字,愣住了。
“看见没?备案不是让你填个空,是记录一个人怎么跟机器对话。”我敲了敲桌子,“这姑娘为了让机器‘听懂’她的残手,把自己变成了机器的一个零件。你那张表,装不下这么多血汗。”
林小川不说话了,脸涨得通红,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张油印纸的边角。
“咔哒。”
一声轻响,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老罗递过来一块新炭刷。
我接过来一看,眉头挑了挑。
炭刷的胶木柄上,被刻出了一排细细密密的凹槽,正好贴合大拇指和食指的纹路。
“当年在鞍钢,这种改动是要挨批的。”老罗低着头,声音像这戈壁的风一样粗粝,“上面说,八级工都用光柄,你凭什么改?那是破坏工具。”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沉痛:“后来高炉抢修,手滑了,两个人没抓住闸刀死了。从那以后,我的工具全是带槽的。”
林小川猛地抬起头,看着老罗手里那块满是刻痕的炭刷,喉结滚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我转身走到工具箱旁,从最底层的油纸包里抽出一本早就被翻烂了的杂志——1965年的《机械工人》。
“看看这篇。”我把书摊开,指着一篇被红笔圈出来的文章,那是苏联技校的一个教学案例,“老大哥早就在分‘手感型’和‘视觉型’学徒了。有人靠眼力,有人靠手感,咱们要是还搞一刀切,那就是把活人往死胡同里逼。”
那张油印表格,被林小川默默地揉成了一团。
午后,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
我没让他们去绕线,而是把这帮新学徒全都赶到了地基的那截铜线旁围坐成一圈。
“今天不考技术。”我盘腿坐在沙地上,点了根烟,“就问一个问题:你们最怕这机器哪一点?”
一帮半大孩子面面相觑。
“怕它响。”个戴眼镜的男生小声嘀咕,“那动静像打雷。”
“怕烫。”另一个搓着手说,“上次那管子我也没碰着,隔着半米都觉得燎人。”
轮到陈秀云了。
她缩着那只残疾的左手,咬了咬嘴唇,声音细得像蚊子:“怕它怕它不理我。”
周围几个人想笑,却被我一眼瞪了回去。
这答案,绝了。
“怕它不理你,那就逼它理你。”
我从身后拎出一个报废的继电器,当着大伙的面,“哗啦”一下拆成了一堆零件。
“现在,用你们最舒服、最习惯的姿势,把它装回去。不管是用眼看、用耳听,还是用脚踩,只要能让它动起来,就算赢。”
场面一下子乱了套。
那个怕响的男生,把耳朵贴在桌面上,靠听衔铁回弹的声音来判断卡位;那个怕烫的,找了根长镊子,像做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夹着零件。
而陈秀云,她侧着身子,整个人几乎趴在桌上。
她那只残疾的左手死死卡住继电器的轴心,身体随着每一次零件的嵌入微微倾斜——她在用身体的角度,去感知那个只有零点几毫米的间隙。
没有规矩,没有教条,这帮“废料”正在用自己的野路子,试图驯服眼前的钢铁怪兽。
黄昏时分,红霞漫天。
林小川找来一张巨大的白纸,铺在那个地基铜线旁的空地上。
他在纸头工工整整地写下几个大字:手感档案·第一号。
没有那些死板的框框,就是一张白纸。
“都签个名。”林小川把笔递给陈秀云,“把你刚才怎么卡住轴心的法子,画在名字旁边。”
陈秀云的手有点抖,名字写得歪歪斜斜,但那最后一笔捺,戳破了纸背,力透纸背。
她在名字旁画了个小小的倾斜角度示意图,像个倔强的符号。
远处,厂房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唯独陈秀云负责的那个测试绕组,还黑着。
林小川想去催,被我拦住了。
“还差什么?”我走到陈秀云身后,轻声问。
她站在闸刀前,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我也说不清。”她摇了摇头,眼睛里映着远处明灭的灯火,亮得吓人,“就是觉得火候还差点。得等我觉得它认我了,我才敢推。”
我笑了,吐出一口烟圈。这就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匠直觉。
夜风渐起,戈壁滩的深处传来几声狼嚎。
我看了看表,指针刚过九点。
整个厂区沉浸在一片忙碌而有序的嗡嗡声中,巨大的变压器像一颗心脏,在黑暗中发出低沉有力的搏动。
但这搏动的节奏,听着似乎比平时急促了一丝。
空气里,隐隐飘来一股淡淡的臭氧味,那是高压电离特有的味道,混杂在干燥的沙尘里,若有若无。
老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手里的旱烟袋锅子明明灭灭。
他没看那些欢呼雀跃的年轻人,而是侧着耳朵,死死盯着远处那几根在风中微微晃动的高压输电线,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林总,”老罗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风里的味道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