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戈壁滩的太阳还没完全爬出地平线,装配车间里冷得像是个巨大的冰窖。
没有暖气,甚至连电都没通,唯一的“热源”大概就是这帮新学徒心里那点还没凉透的忐忑。
这就是考场。
十个生瓜蛋子围坐在那截露出地面的地基铜线旁,眼睛蒙着黑布,一个个把手伸得直直的,像是在搞什么神秘仪式。
其实就是在摸线——那是昨天我们定下的规矩,“手感认证”。
林小川手里掐着块不知从哪淘来的旧秒表,脸色紧绷得像个刚上任的阎王爷。
“三号,渤海样本,通过。”
“五号,海南样本,通过。”
这小子现在报数的声音都有了点行伍气。
但我没看那些过关的,我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七号身上。
那是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女学徒,叫陈叶。
工装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死命地搓,那关节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自从坐下开始,她的嘴唇就没松开过,那牙印看着都疼。
老罗蹲在我不远处的阴影里磨炭刷,沙沙声很有节奏。
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其实一直虚眯着,盯着陈叶的手。
轮到陈叶了。
林小川把那卷掺了沙子的“戈壁线”推到她面前。
陈叶的手抖了一下,指尖刚触碰到那粗糙的表面,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缩回来。
“废废料。”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但很快又坚定了一点,“表面含杂质超过百分之三十,手感粗粝,这是废铜,不能入库。”
林小川手里的秒表“咔哒”一声停了。
他面无表情地在记录本上画了个叉:“判定错误。这是特种工艺线,考核不合格。”
这几个字一出,刚才还缩成一团的陈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扯下眼罩站了起来。
“不可能!”
她这嗓子喊破了音,把旁边几个还在摸线的吓了一激灵。
“我练了三个月!”陈叶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我在家没条件,就用麻绳蘸盐水缠在擀面杖上练!这种粗糙劲儿我熟,这就是次品!”
那团东西被她举在手里,我看清了,是一截被磨得起毛的麻绳,上面还挂着白花花的盐霜。
全场死寂。这年头,每个人都在拼命,谁也没比谁容易。
林小川有点下不来台,刚想开口讲规矩,我冲他摆了摆手。
“既然不服气,”我从工具架上拿过那个简易绕线器,往她面前一墩,“那就现场绕一个。能不能用,机器说了算。”
陈叶咬着牙,把那卷被她判了死刑的“戈壁线”架了上去。
只要一上手,我就看出了问题。
这里的空气太干了,湿度计上的指针几乎是在贴着零刻度走。
铜线表面干燥得发滑,再加上她手抖,那线在轴上根本挂不住劲。
“滋啦——”
刚绕了没两圈,铜线匝间突然爆出一朵细小的蓝色电弧。
那是静电,在干燥环境下,这种摩擦简直就是在造雷。
汗水顺着陈叶的鬓角流下来,还没滴到锁骨,就被干风抽干了。
她越急手越滑,那个线圈绕得松松垮垮,像个还没睡醒的胖子。
林小川摇了摇头,刚要喊停。
“慢着。”
我走了过去。
昨晚在胡杨林边溜达,看见个牧民在给马鞍子上油,用的不是油,是一种黏糊糊的树汁。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粗布,那是昨晚我特意浸过那种胡杨树汁的。
“把手裹上。”我把布递给她,“再试。”
陈叶愣了一下,红着眼圈接过布,胡乱在手上缠了几道。
那树汁带着点黏性,还有股苦涩的草木味。
再次上手,奇迹出现了。
那层微黏的树汁像是给手指装了防滑垫,原本滑不留手的铜线瞬间变得听话起来。
那种涩劲儿,正好抵消了干燥带来的打滑。
老罗手里的炭刷停了,他盯着那块布,咂摸了一下嘴:“有点意思。比当年我们在鞍钢用的猪油石墨膏还要咬手,这地界的土方子,治这地界的病。”
这一绕,就绕到了午后。
复考的时候,那个感应圈做出来了。
但我拿着陈叶的练习本,眉头皱了起来。
那一页密密麻麻的记录里,所有的震动频率都被她改了。
标准的“三短两长”检验法,被她改成了“两短三长”。
“这是乱弹琴!”林小川指着那个数据,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工艺规程是死的,怎么能随便改节奏?这要是上了流水线,后续工序怎么配合?”
“因为我左手小指使不上劲。”陈叶低着头,声音很轻,把左手伸了出来。
那只手的小指僵直着,像是根枯树枝,根本弯不下去。
“要是按三短两长敲,第三下短震我跟不上,必须换个指法。”她死死攥着衣角,“但我测过了,总频率是一样的。”
林小川愣住了,拿着红笔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扣分还是该干嘛。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个感应圈接到了测试仪上。
示波器上的绿色光点跳动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拉出一条直线。
波峰波谷虽然切入点怪异,但整体周期的误差没超过千分之一。
“机器不长眼,它不管你有几根手指头,它只认频率对不对。”
我把那个练习本合上,扔回给林小川。
“给她过了。”我掏出烟盒,磕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记下来,以后这一条列入‘个性化节奏备案’。咱们要的是那个响儿,不是让你们当千手观音。”
黄昏的时候,戈壁滩的风终于温柔了一点。
我独自一人溜达到昨天埋线的那棵胡杨树苗旁。
那截铜线已经被风沙埋了一半,但在它旁边,一株嫩绿的新芽居然顶破了那层硬得像铁一样的土壳,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这破地方,命都硬。
我蹲下身,刚想伸手摸摸那片叶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林小川领头,后面跟着那是十个刚过关的“生瓜蛋子”。
他们没人说话,手里都攥着一截自己今天亲手绕出来的铜线。
这帮小子,居然把这些线头都做成了接线端子。
他们绕过我,走到地基预留的那个黑黝黝的接口旁。
没有动员,没有口号。
林小川第一个蹲下,把手里的线头拧在了主缆上。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陈叶把她那截带着树汁味的铜线接上去的时候,她的手还是很抖,但那股子狠劲儿,像是要把这条线焊进地里。
“合闸!”
远处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嗡——”
一阵低沉的电流声瞬间传遍了大地,像是这片沉睡的戈壁突然有了心跳。
那声音顺着脚底板直往天灵盖上钻,比这世上任何音乐都好听。
紧接着,几百米外的厂房猛地亮了起来。
那些白炽灯虽然因为电压不稳还在闪烁,但在这一片漆黑的荒原上,它们亮得刺眼,亮得让人想流泪。
我眯着眼,在那一片灯火辉煌里,似乎看到有一盏灯光格外微弱,甚至有点发红。
那是三号装配台的位置。
那是陈叶绕的那个线圈。
它确实不如标准的亮,也不如标准的稳,但它就在那儿亮着,倔强得像这脚底下的那株胡杨嫩芽,死活不肯熄灭。
“有点意思。”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看着那群在灯光下欢呼雀跃的年轻人,吐掉了嘴里已经嚼烂的烟蒂。
这帮废铜烂铁,看来是真让他给炼出点金子味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