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铜线太干会变脆”不是吓唬林小川,在西北戈壁,金属的脾气比人还怪。
但戈壁滩的春天还是来了,带着一种生硬的温柔。
一大早,整个基地就被一阵不属于这里的叽喳声吵醒了。
从上海来的第一批纺织女工到了。
三十多个姑娘,穿着清一色的蓝工装,像是戈壁滩上突然开出的一片马兰花。
原本满是汗臭味和机油味的车间,空气里居然稀罕地多了点雪花膏的香味。
林小川这小子今天头发梳得那叫一个顺溜,站在一号车间门口,手里拿着那本被他奉为圣经的《三线厂实操启蒙》,腰杆挺得笔直,活像个刚上岗的门神。
按照我之前定下的规矩,新入厂,先摸地基。
但这群姑娘明显有点懵。
她们之前摸的是细软的纱锭,现在却要对着冰冷粗粝的水泥柱和那个黑黝黝的预留孔发呆。
“这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林小川指着地基里露出的那截已经氧化发黑的铜线头,这会儿倒装起了深沉,“所有新员工,入厂第一课,先把手放在这上面感受三分钟。”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姑娘怯生生地往前凑了凑,指着那个满是铜绿的线头问:“林组长,这线通电吗?”
这话一出,后面的姑娘们都往后缩了缩。
在她们的概念里,电线就是电老虎,那是能咬人的。
林小川卡壳了,正要把满肚子的“感应原理”倒出来,旁边一直蹲着抽旱烟的老罗站了起来。
老头今天难得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虽然袖口还是带着洗不掉的油渍。
他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截刚才剥好的新铜芯,澄黄澄黄的,在晨光下闪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他把铜芯递给那个姑娘。
姑娘犹豫了一下,伸出细白的手指,指尖刚触碰到那截铜线。
“当!”
老罗另一只手捏着的扳手,毫无预兆地敲在了旁边连着地基的钢结构支架上。
那不是乱敲。
当——当——当——咚——咚。
三短两长。
震动瞬间顺着地下的钢筋网,传导到露出的铜线头,又顺着铜线钻进了姑娘的手心。
姑娘的眼睛倏地亮了,那种触电般的酥麻感并非来自电流,而是来自金属深处传来的共鸣。
“这线是活的!”她惊呼出声,指尖没缩回去,反而更紧地捏住了铜芯,“它在里面在里面跳!”
老罗咧嘴笑了,那满脸的褶子像是戈壁滩干裂的河床:“不是它在跳,是这厂子的骨头在响。丫头,记住了,咱们造的东西,哪怕是一颗螺丝钉,里面都得有这股子劲儿。”
我看在眼里,没过去打扰这场特殊的入职仪式。
溜达到废料区的时候,林小川已经把姑娘们带过来了。
这小子正拿着两块大青砖,教那个双马尾怎么垫手绕线。
“手腕要悬空,靠大臂带动。”林小川说得头头是道,“硬绕容易伤手筋,垫块砖,那就是为了借力。”
这法子眼熟。
我驻足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铜线圈,只有巴掌大,表面磨损得厉害,但内圈依然光亮如新。
那是1963年,我还是一级工的时候,为了练手劲,从废料堆里捡回来当握力器用的,后来被我师父拿去磨了半年的切刀。
我走过去,没惊动其他人,轻轻把这个线圈放在了林小川面前那块青砖的中央。
林小川一愣,看见那东西,眼神立马直了。
“林总,这是”
“你师父传我的。”我声音不高,但在空旷的废料场里听得真切,“现在,这棒交给你了。”
林小川双手捧起那个铜线圈,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瓷器。
阳光透过线圈内壁,隐约照出三个针尖大小的字,那是当年师父用刻刀一点点剔出来的——
趁热打。
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
林小川抿着嘴,郑重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把那个线圈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贴肉放着。
刚吃过午饭,通讯员骑着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车还没停稳就喊:“林总!海军急电!”
我接过电报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某型潜航器在南海高湿高盐区进行长航时测试,供电系统出现不明波动,虽然没断电,但这种波动在深海就是致命的隐患。
“调海南的数据!”林小川在旁边探头一看,急得就要往档案室跑,“咱们之前不是做了湿绕测试吗?肯定是参数有偏差!”
“别急着翻书。”我叫住了他,“这事儿,你得问老罗。”
老罗正在工具房里收拾他的“百宝箱”。
听完情况,老头沉吟了半天,没看数据表,也没问海况,而是弯腰从箱子最底层翻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一把灰扑扑的沙子。
那是戈壁滩上最常见的沙子,每一粒都被风吹得浑圆。
“混三成沙进绝缘漆。”老罗把沙子倒在掌心,“那种地方,潮气是无孔不入的。你想堵是堵不住的,得让漆里有‘骨头’。沙子不吸水,能在漆层里撑起微小的气室,潮气钻进去就被锁在气室里,进不到线芯。”
林小川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也是也是以前的经验?”
老罗把沙子包好,递给通讯员:“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五九年冬天手指头冻僵了,师父把我手塞进刚炒热的沙窝里,那热气顺着毛孔就往里钻。既然热气能钻,湿气也能钻,那就用沙子给它造个迷魂阵。”
我看了一眼林小川:“听见没?这就是咱们的数据库,长在脑子里,梦里都能调出来。”
黄昏时分,红星厂的大喇叭响了。
全厂三百多号技工,加上刚来的那一批上海女工,黑压压地站在大操场上。
我没拿那些花里胡哨的图纸,也没念冗长的动员稿。
面前的木桌上,只摆着三卷铜线。
一卷是暗红色的,上面还带着点褐色的斑点,那是渤海湾试制时,工人手指磨破蹭上去的血迹,早就干透了。
一卷泛着绿光,那是海南椰林里那一卷,吸饱了汗水和海风,带着一股子咸腥味。
最后一卷,表面粗糙不平,甚至嵌着细小的沙粒,正是老罗前两天在风暴里绕出来的“戈壁嵌沙线”。
“这三卷线,不是废品,也不是样品。”我拿起那卷带着血迹的铜线,对着夕阳举起来,“这是咱们厂的路标。”
台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红旗的猎猎声。
“从今天起,红星厂设立‘手感认证制’。”我声音不大,但传得很远,“以后不管你是哪个名牌大学毕业的,也不管你是几级工,想上岗摸关键件,先过这一关。”
“怎么过?”我指了指那三卷线,“把眼睛蒙上,用手摸。什么时候你能摸出哪卷是血沁进去的,哪卷是汗喂出来的,哪卷是风沙吹硬的,你就算出师了。”
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老罗,你上来。”
老罗有点局促地搓着手,被林小川硬推到了台前。
台下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有人拿起手里的工具,轻轻敲了一下旁边的护栏。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当!当!
咚——咚——
先是几个青年组的小伙子,接着是老技工,最后连那些刚来的上海姑娘也跟着拍起了手。
这节奏像是某种古老的战鼓,在戈壁滩的黄昏里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夜深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找了个那种装炮弹引信的旧木盒,垫上红绒布,把那三卷铜线小心翼翼地并排嵌了进去。
合上盖子前,我忍不住又摸了摸胸口那个挂着的、1963年的废旧铜线圈。
那上面的温度和我体温一样,仿佛这几十年的光阴都被锁在了这个小小的圆环里。
“师父,春天到了,铁也该发芽了。”
我低声自语,目光投向窗外。
那里,白天刚栽下的几排胡杨树苗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没人知道,在那棵最粗壮的树苗根部,一截不起眼的铜线正悄然埋入解冻的春泥。
远处的一号车间依旧灯火通明,那是这片荒原上唯一不灭的星光。
那里,无数双粗糙的大手,正将这种名为“渤海工艺”的魂魄,一圈一圈,死死地绕进共和国新生的钢铁血脉里。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凌晨四点。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那份从北京加急送来的特殊考卷,这会儿正静静地躺在未通电的装配车间里,等待着这群刚刚被唤醒了“触觉”的年轻人们,去解开第一道真正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