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地方,连看天吃饭的卫星电话都得先拜拜老天爷。
高音喇叭里,铁锤敲击钢锭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研究所,像被人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一种古怪的死寂。
只有远处风卷起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没动,听着自己胸腔里的心跳,不知怎么的,就跟刚才那锤声的节奏重合在了一起。
值班员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的脚没带我回办公室,而是自顾自地拐了个弯,朝档案室走去。
那地方阴冷,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子旧纸张和尘土混合的霉味儿,像时间的尸臭。
声像库在最里间。
我推开沉重的铁皮门,打开灯。
一排排铁架子上,整齐码放着一盒盒磁带,每一盒都贴着泛黄的标签。
“1965年,红星机械厂,全年劳动竞赛录音。”我沿着标签一个个找过去,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塑料外壳。
找到了。
我抽出那几盘最厚的原始母带,入手沉甸甸的,像是攥着一段被压缩的岁月。
我记得。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天的颁奖大会,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父亲因为那顶摘不掉的“帽子”,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
他被安排在后台角落里,处理一堆没人要的废钢。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埋头干活的倒霉蛋。
只有我知道,当广播里念到获奖名单时,角落里响起了铁锤敲击钢锭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节奏古怪,却异常清晰。
那是我们父子俩的暗号。
锤声说:我没事,好着呢。
我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拨了苏晚晴的线。“到声像库来一趟。”
她来得很快,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冽的寒气。
看到我面前那几盘老磁带,她
“把这几盘带子里的音频,全部转成频谱图。”我把磁带推到她面前,“然后,跟档案库里1965年全厂所有关键设备的故障及维修记录做交叉比对。时间精确到小时。”
“比对敲铁的声音?”苏晚晴的眉头拧了起来,显然觉得这指令有点天方夜谭。
“对,就比对这个。”我没多解释。
有些事,解释起来太费劲,不如直接看结果。
她没再问,只是点了点头,抱着那几盘磁带转身离开。
她走路总是带着风,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笃笃笃,像个节拍器。
她走后没多久,门口一个佝偻的影子晃了一下。
是周振声。
他没进来,就靠在门框上,浑浊的眼睛盯着空荡荡的桌面。
“林总师,”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有些声音,机器听不懂。”
我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他自己走了进来,站到我身旁,指着我留在桌上的一盘备份带。
“六五年六月七号下午,三分厂那台德产镗床突然停了。查了一天,没找到毛病。第二天一早,自己又好了。”他顿了顿,指着磁带上的一个特定位置,“你听听那天的录音,下午三点零五分,是不是有一段很高频的噪音?”
我依言将磁带倒到那个位置,按下播放。
刺啦的电流声里,果然夹杂着一段极其尖锐、几乎要刺穿耳膜的杂音。
“这不是干扰。”周振声说,“这是脉冲编码的谐波残留。”
他没说这编码是哪来的,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绘图纸,递给我。
纸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
上面用铅笔画着一个简陋的滤波电路,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笔迹。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草图的旁边,清楚地写着四个字:听音辨障法。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得发慌。
但我脸上什么都没露出来,只是伸手接过那张图纸,揣进兜里。
“知道了。”
周振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慢慢地走了。
那背影,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当晚,研究所的灯差不多都熄了。
我一个人猫在实验室里,把那段录音通过一个老式示波器播放。
屏幕上,绿色的波形随着锤声上下起伏。
我按照记忆里父亲的节奏,手动输入信号。
三短,两长。
示波器的屏幕忽然闪了一下,稳定起伏的波形猛地一跳,紧接着,一行二进制序列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
01001011…
我愣住了。这不是乱码。
我几乎是扑到键盘上,把那串序列飞快地输入电脑,进行转译。
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
——1965年,87式穿甲爆破弹,延迟引信,第二阶段校准参数,修正值+003。
我靠在椅背上,浑身发冷。
原来,父亲当年用那把八磅重的铁锤,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敲下了一整套应急技术备份。
他不是在报平安,他是在用一种最原始,也最无法被审查的方式,为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研究,留下了最后的火种。
第二天一早,我把所有转译出来的数据加密,存进了“匿名贡献库”,统一编号a009。
在备注栏里,我只写了一句话:有些知识,生来就该无名。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档案室。
清晨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有些晃眼。
周振声就站在那光里,像一尊剪影。
他没看我,手里紧紧攥着半张泛黄的纸。
那是锻工班的排班表。
我走近了,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名字后面,被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晕开,但依然能辨认。
“今日稳压器试车,勿近东墙。”
通讯器里的电流嘶嘶声,像远在天边的一场雨。
南海孤岛,操作员失踪,一张纸条。
每一个字眼都透着不对劲,但我的心,却被另一件事死死拽住了。
东墙。
周振声塞给我的那半张排班表,那行被水渍晕开的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今日稳压器试车,勿近东墙。”
我对通讯器那头回了句:“情况收到,原地待命,等待后续指令。”便掐断了通话。
南海的事是麻烦,但眼下的事,是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