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回宿舍,转身直奔资料室。
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林总?”值班员被我吓了一跳。
“六五年,红星厂总平面规划图,还有所有基建变更图纸,都要。”
一摞摞泛黄发脆的图纸被搬出来,摊在桌上,像一具具风干的骨骸。
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六二年初版的总图。
锻工车间、机修车间、办公楼一个个熟悉的方块,勾起的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
我的手指顺着厂区的主干道,一路滑到最东侧的围墙。
图纸上,那片区域被简单地画了个虚线框,标注着三个字:废料区。
没有任何建筑,没有任何管线标记。
一片空白。
但当我翻到六四年的一份补充图纸时,指尖顿住了。
就在那个虚线框的中心位置,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上面用铅笔标注着两个字母和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锻工车间。
就是它。
天还没亮透,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大地。
我没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开着那辆破吉普,颠簸在通往红星厂旧址的土路上。
这里早就废弃了。
残垣断壁在荒草中若隐若现,像巨兽啃剩下的骨头。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腐殖质的味道,冷得刺骨。
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厂区东侧。
荒草长得比人都高,拨开草丛,脚下是松软的泥土。
我按照图纸上的位置,来回踱步,用脚后跟一下下地感受着地面的反馈。
“咚。”
一声闷响,跟别处都不一样。
我扔掉手里的图纸,从车上取下工兵铲,开始往下挖。
泥土混着草根,很费劲。
没挖多久,铲尖就碰到了硬物,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我俯下身,用手扒开浮土。
一块锈得不成样子的铁板,露出了半个巴掌大的一角。
我用袖子使劲擦了擦,铁锈簌簌地往下掉。
在铁板的角落,几个模糊的刻痕显露出来。
我爸当年捣鼓那些“歪门邪道”时,喜欢用的自制设备代号。
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脑门。
我没来由地想笑,嘴角扯了扯,却比哭还难看。
正当我准备找个撬棍把铁板撬开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喘气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小子准没憋着什么好事。”
我回头,老罗穿着他那件万年不换的军大衣,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脸懵懂的年轻电工。
他手里拎着个工具箱,眼睛死死盯着我脚下的那块铁板。
“大清早一声不吭跑出来,不是偷挖红薯,就是要搞大事。”他走到我身边,踢了踢铁板边缘,“让开,我们来。”
他没问这是什么,也没问我怎么知道的。
只是把大衣袖子一卷,抄起一把大号的铁镐,对着铁板边缘的泥土就砸了下去。
“头儿,这这合规矩吗?”一个小年轻不放心地问。
“规矩?”老罗头也不抬,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林总就是规矩。挖!”
天色越来越阴沉,眼看一场暴雨就要下来。
三个人轮番上阵,硬是在雨点砸下来之前,从地里挖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泥箱子。
箱子没有锁,是用沥青和水泥混合物封死的。
老罗抡起大锤,对着边缘“哐哐”就是几下,震得人耳膜发麻。
随着最后一块水泥块掉落,箱盖被掀开。
一股混合着铜绿和机油的陈旧气味涌了出来。
箱子正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古怪的装置。
密密麻麻的铜线绕组已经变成了深绿色,接线柱上结着白霜,但整体结构依然完整。
而在装置旁边,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
油纸已经发脆,一碰就裂。
剥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手札。
封面上没有书名,只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力透纸背的字。
《应急供电手札》
我翻开扉页。
一行熟悉的字迹,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电不等人,人要等电。——林守业。”
是我爸的名字。
我的指尖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抚过,指腹传来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墨迹干涸后留下的微凸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风声、老罗的喘息声,都消失了。
回到研究所,我立刻让林小川带人把那台古董稳压器搬进实验室。
“林总,这玩意儿还能用?”林小川围着它转了两圈,一脸的难以置信,“这绕组,这电容,全是上古时期的东西。我先接上传感器,跑一遍全频段阻抗分析,建模复现一下它的工作逻辑。”
“不用传感器。”我打断他,拿起那本手札,翻到第三页,“按这上面写的,找几根05的铜线,手工绕制一个感应线圈,接到老式电压表上。”
“啊?”林小川愣住了,“林总,用手工线圈?这误差也太大了。我们的数字示波器和高精度传感器能直接抓取到纳秒级的波动,比这土办法强一万倍啊。”
“照做。”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年轻人虽然一肚子问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找来工具,笨手拙脚地开始绕线。
当模拟电网启动,屏幕上的波形开始像心电图一样剧烈跳动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小川的高精度传感器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波动,警报灯疯狂闪烁。
而我,只是盯着那块老掉牙的、指针式的电压表。
就在数字屏幕上的波形即将突破一个临界值时,那根手工绕制的粗糙线圈旁边的电压表指针,猛地向一个方向偏转到底,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它比所有精密的数字设备,早了整整03秒,捕捉到了那个致命的谐振点。
林小川的嘴巴张成了o型,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为为什么?”
“因为它蠢。”我淡淡地说,“它不懂什么叫滤波,也不懂什么叫算法。它只认识物理规律。六十年代的电网,谐波干扰跟家常便饭一样,这种直接耦合的物理特性,比任何软件都更早知道‘雪崩’什么时候来。”
回程的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吉普车颠簸着,窗外的枯树一条条向后飞逝。
老罗开着车,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林总,你爸当年是不是因为私藏什么军工资料,才被”
他没说下去。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过了很久,才开口。
“他藏的,是活命的办法。”我的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电网停一分钟,就意味着前线少生产一颗炮弹。有时候,活命比规矩重要。”
老罗没再说话,只是把那本被我放在副驾驶上的《应急供电手札》拿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当晚,我把稳压器上的一小块核心绕组残件,送进了材料分析室。
凌晨三点,加急报告送到了我的桌上。
检测结果显示,其核心绕组采用的铜材,是一种早已被淘汰的“双相退火铜”。
这种铜材在冶炼过程中经过两次特殊的退火处理,导致其晶格结构极其稳定,抗电磁干扰性强得变态。
我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了生产部门。
“立刻暂停新型电网稳压模块的量产计划。”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估计以为我疯了。
“组织人手,成立专项小组,复刻这种双相退火铜的冶炼工艺。所有技术参数,以这台六五年的设备为准。”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子上,一夜未睡的疲惫涌了上来。
会议室的门没关严,林小川和几个年轻技术员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来。
最后,还是林小川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挣扎。
“林总,”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是在倒退吗?用几十年前的技术,去取代我们最新的研发成果?”
我抬眼看他,反问了一句。
“如果前进的路塌了,你是站在原地等死,还是回头去找一座能过河的桥?”
林小川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报告合上,丢在桌上。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的桌上就多了一份来自技术科的紧急会议通知,标题刺眼得很。
关于“火种计划07号模块量产暂缓及技术路线复古倒退问题”的紧急听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