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中午,阳光正好,晒得指挥中心窗明几净。
大屏幕上,最后一个闪烁的红点,在万众瞩目下,不甘心地跳了一下,终于变成了稳如老狗的绿色。
一串冰冷的数字,跳了出来。
欢呼声像是憋了七天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坝,差点把屋顶掀了。
有人把帽子抛向空中,有人激动地捶着桌子,林小川那小子更是直接蹦了起来,跟个猴似的。
这帮家伙,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所里反应很快,晚上的食堂直接加了餐,白面馒头管够,还有一锅不知道从哪儿捣鼓来的猪肉炖粉条,香气霸道得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这就算是庆功宴了。
酒是没得喝,但气氛比喝了茅台还热烈。
我端着搪瓷缸子,里面是滚烫的茶水,在震耳欲聋的喧闹里走上临时搭起来的台子。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张张油光锃亮的脸上,写满了“求表扬”。
我清了清嗓子。
“这次干得不错,”我一开口,底下就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都辛苦了。但表彰大会,取消。”
掌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嘴角的油都忘了擦,跟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我宣布一件事,”我没理会他们的错愕,声音不大,但穿透了整个食堂,“从今天起,启动‘匿名贡献溯源计划’。”
我把苏晚晴递给我的那份a008号建议的复印件举了起来。
“这份东西,很多人都看过了。它指出了我们新系统里一个几乎致命的漏洞,并且给出了一个天才般的解决方案。但是,它没有署名。”
我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困惑的脸。
“这个计划,不是为了搞什么秋后算账,不是为了把写东西的人揪出来批斗或者表扬。而是要把像a008这样的建议,这些藏在角落里的、来自过去的宝贵经验,全部找出来,吃干抹净!”
“所有被采纳的匿名建议,将统一命名,纳入我们的标准化流程库。比如a008,以后就是‘历史经验适配模块-01号’。它的价值,会成为系统的一部分,永远活下去。”
底下鸦雀无声,但那些年轻的眼睛里,困惑正慢慢变成一种混杂着敬畏的思索。
他们开始明白,我不是要毁掉过去,而是要把它拆解、消化,变成新世界的钢筋骨骼。
宴会不欢而散。
我刚走出食堂,一个佝偻的影子就拦在了我面前。
是周振声。
他没看我,只是把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了过来,纸角都有些磨毛了。
退休申请。
我接过来,没看,直接揣进了兜里。
“周老,”我吐出一口白气,在冬夜里凝成一团雾,“陪我走走?”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出声,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后院那座钢铁坟场。
仓库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我没开灯,月光足够了。
我们站在一台被开膛破肚的rks01主机前,它像一具被解剖的巨兽骨架,沉默地控诉着时间的无情。
“当年在红星厂,”周振声的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齿轮,他盯着那台空壳,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忏悔,“我烧过你父亲的技术笔记上面说,那是‘毒草’。”
我嗯了一声,平静得不像话。
“我知道。”
他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震惊。
“但你也偷偷留了一页。”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关于脉冲编码的那一页。你六八年主笔的那份《军用通信终端底层规范》里,有整整一段,用词和逻辑,跟你烧掉的那些笔记一模一样。我父亲写东西有个习惯,喜欢用‘故而’做转折。全厂,只有他这么写。”
周振声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晃了一下,靠在了冰冷的机壳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个破旧的风箱。
与此同时,苏晚晴正坐在她那整洁得过分的办公室里,对着a008的原始手稿发呆。
台灯下,她忽然发现稿纸的右下角,有一些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压痕。
她从笔筒里抽出一根铅笔,用笔芯的侧面在压痕上轻轻涂抹。
两个模糊的字迹,慢慢浮现了出来。
哑火。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打开了所里的人事档案数据库。
权限不够,她转手敲了几行代码,绕开了一个验证关卡。
周振声,1963年,红星机械厂通信班副班长。
因“重大技术事故”导致通信中断,降为普通技工。
事故记录那一栏,是刺眼的空白。
苏晚晴关掉所有窗口,把这份线索加密,存进了自己终端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文件夹。
她没向我汇报,只是翻开桌上的工作日记,在当天的末尾,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有些火,熄了,才看得清光。
我从仓库回来时,夜已经深了。
一个年轻的警卫员在宿舍楼下等我,递给我一个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
“林总,门卫室收到的,说务必亲手交给您。”
我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1964年,红星机械厂劳动竞赛颁奖台。
一群穿着崭新工装的人意气风发,我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最边上,几乎被人群挡住的父亲。
而在舞台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站着,是周振声。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那张纸被撕掉了一半,但剩下的那一半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父亲的名字。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笔迹已经晕开,但依旧有力。
“他教我听机器的心跳,你教他们自己造心脏。”
我的手指在那行字上摩挲了很久,那感觉,像是有根针,轻轻扎在心口,不疼,但是酸。
第二天晨会,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成立“技术传承观察组”,由苏晚晴担任组长。
“任务就一个,”我看着她,“把建所以来,所有像a008这样的‘野路子’、‘土办法’、‘违规操作’,不管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全都给我挖出来。整理成案例,分析逻辑,最后变成我们标准化的应急预案。”
散会后,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拐进了广播室。
值班员看到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
我摆摆手,径直走到播放台前,取下那盘记录着“全网通信可用率”的磁带。
然后,我换上了一盘没有任何标签的老式盘带,摁下了播放键。
刺啦的电流声后,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铁锤敲击钢锭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
清晰,坚定,像一颗巨大而沉稳的心脏,在搏动。
广播声停了,整个研究所,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我站在广播室里,很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