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会议室里的空气,还残留着通宵熬夜后咖啡因和尼古丁混合的酸味。
九点整,人到齐了,一个个顶着熊猫眼,但眼神都跟淬了火的钢针似的,又亮又硬。
我没废话,直接把扫描好的a008文件投到主屏幕上。
那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被放大后,每个字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匿名建议,代号a008。”我环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秒,“谁看出问题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投影仪风扇在嗡嗡作响。
这帮小子,平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怼天怼地。
可现在,他们盯着那七条建议,像是看天书。
“第三条。”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苏晚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光。
“关于‘固件时间戳容错窗口’的设定,它建议放宽到500毫秒,这和我们现行的‘动态令牌毫秒级验证’安全协议是拧着的。开了这个口子,等于把锁芯撬松了一半。”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那这不是胡闹吗?还a级建议”
“但如果,”苏晚晴没理会杂音,接着说,“在这个容错窗口期内,强制执行一次反向校验,验证客户端的硬件序列号风险就能规避。这相当于给老式门锁加了个只有新钥匙才能触发的电子机关。”
她说完,整个会议室又静了。
这次的安静,不是看不懂,而是想通了关节之后的那种后背发凉。
我点了点头。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
“这事,你牵头。”我指了指苏晚晴,“成立临时验证组,把这个‘电子机关’给我造出来。”
散会后,我没回办公室,脚下不自觉地拐了个弯,走向了后院的老设备仓库。
阳光被厚厚的灰尘切割成一道道光柱,照着那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坟墓。
我径直走到一台rks01主机前,它面板上的铭牌已经氧化发黑。
我没去碰那些旋钮和开关,而是直接用随身的瑞士军刀撬开了侧面的检修面板。
一股陈旧的、金属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接线背板上,布满了铜绿和氧化斑点,像一张老人斑密布的脸。
我的手指拂过那些早已冰冷的线路,最后在最角落的一个焊点上停下。
那里焊着一枚小小的锗二极管,封装简陋,是那种六十年代末最常见的型号。
我当年用废品站里捡来的破烂,拼凑出的第一块信号稳压器,核心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我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撬下它,那东西掉在手心,冰凉,没什么分量。
我把它攥进拳头,又揣进兜里,整个过程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
转身离开,身后那台被开膛破肚的机器,在光尘里像个无声的空洞。
下午,一封加密邮件跳进了我的收件箱,发件人是苏晚晴。
内容不长,结论却像一把手术刀。
验证组复现了a008方案,发现它的兼容逻辑,几乎是完美复刻了rks01型终端的早期固件架构。
她还附上了周振声在1968年主笔的《军用通信终端底层规范》的扫描件。
两相对比,那七条建议,根本不是什么创新,而是对一套被埋进坟墓的旧标准,进行了一次精准到可怕的逆向适配。
那老头子,还是没忍住。
我关掉邮件,没有回复。
我只是调出了所里的电子值班表,在那份刚刚拟定的“遗留终端改造督导组”名单的末尾,敲下了三个字:周振声。
消息不胫而走。技术科的内网论坛里,立刻有人炸了锅。
“让周老去督导一线改造?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什么牛刀,周老都快十年不碰具体实现了,这就是让他去当个吉祥物,靠边站。”
我看着那些议论,面无表情地拿起笔,在电子批示栏的空白处,手写了一行小字,然后点击确认。
“让他亲眼看看,徒弟怎么拆掉师父的神龛。”
深夜,我办公室的监控分屏上,一个画面自动跳了出来。
周振声一个人走进了档案室,那背影看着比平时更佝偻了几分。
他调阅的,是1965到1970年,红星机械厂通信班的所有技改记录。
值班保卫员的电话几乎同时打了进来,语气紧张:“林总,周顾问在查阅非授权历史档案,需要干预吗?”
“不用。”电话那头传来苏晚晴的声音,她显然也在关注着,“让他找。有些答案,只有他自己能给。”
我按掉了内部通话键。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点砸在玻璃上,然后汇成水流滑下,像一道道划痕。
这雨声,敲在巨大的仓库顶棚上,闷闷的,带着回响,像极了六十年代锻工车间漏雨的屋顶,总也补不上的那种。
第二天,改造令正式下发。
全所需要更新的三十七台遗留终端清单,很快就摆在了我的桌面上。
我拿起红蓝铅笔,在那份名单上圈出了十二个。
这十二个点,没有一个在地图上标着“基地”或者“营区”。
它们是撒在广袤国土上的盐粒子,散落在雪山之巅、戈壁深处、密林边缘。
在那些连卫星电话都要看天吃饭的地方。
那口贴着绝密封条的箱子,像个沉默的哑巴,安静地停在推车上。
警卫员站得笔直,眼神空洞,仿佛那箱子周围有一道无形的墙。
清单上那个暗红色的三角戳,看着就让人眼皮直跳。
但我只瞟了一眼。
一个来路不明的箱子,可以等。
一个摇摇欲坠的系统,等不了。
“老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把剪刀,把指挥中心嗡嗡的背景音剪开一道口子。
老罗早就套上了那件厚实的军大衣,正往嘴里塞最后一口干粮。
他手下那帮人,分了三组,也在默默地往背包里揣高能压缩饼干。
一张张脸,都被风霜刻得像山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三十七台遗留终端。
这是清单上的总数。
二十五台能远程升级,剩下那十二个,全是扎在祖国犄角旮旯的硬骨头,有些地方的网线,怕是比人的小拇指还细。
我把一份名单拍在地图桌上。
那上面没有地名,只有一串冰冷的序列号。